德先生的真名叫做罗德。
罗的意思是捕鸟的网,一种锥形网。德就是正直的意思。
“因此,德先生的父母可能是捕鸟人或小型野兽的猎人。”顾川暗自思量道,“不过为了往更上流的社会走,就抛弃捕猎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做学问。”
在签订契约之前,德先生先是叫顾川写了几段话来考考他。他看到顾川的字迹后,颇为惊喜。
“这是谁教你的?你的字写得不错。”
是王羲之和柳公权,还有其他你没听过名字的学问家。
顾川低下头,说:
“是我的母亲。”
书法本身是视觉上的艺术,落日城的语言也没有脱出形、音与意的语言框架。表音与表意文字都有书法,一些运笔自然可以通用。
德先生也不起疑:
“你写得已经比我好啦!倒叫我省心了。”
之后,他就耐心地和顾川详细地聊了待遇、薪酬、工作和休息的时间。
这在前工业时代算是罕见,叫顾川一阵吃奇。
当时顾川忍不住问:“要是那天我休息,却刚好有紧急的事情,德先生,你要怎么联系我啊?”
这老男人咳了咳,郑重地说道:
“我是不会联系你,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吧?但如果你自己愿意过来,你可以自己过来。我是乐意你来帮的,也乐意按平常一样只是我不会为此多付一分钱。这个确实要写明白!桐实,你要公证一下!”
“德先生,你是舍不得付那点加班费,还是不想小川多干活呀!”
桐实当时忍不住笑道。
“这一分钱做一份事,一分钱一份工,我自己心里有把衡量的尺子,你不用多说的,不接受的,可以不签。”这老男人在奇怪的地方、奇怪地洞明着。
顾川当时不了解德先生的为人,因此并不信。要知道,事前天花乱坠,事后一地鸡毛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只是结果,从后来看,在实际的执行中,德先生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违背契约,也从未叫过顾川紧急加班。倒是顾川经常趁着无事可做的闲暇,跑过去蹭点资料书籍读。
资料书籍就和工作内容有关了。顾川的工作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替德先生跑腿,寻访相关的工匠、旧军人、老人,做访谈笔录资料,一方面,就是替德先生整理和编辑资料。
最开始的几天,就是在了解与磨合中度过的。
在这个生产力还不发达的时代,不存在电脑,稿件都是要手写的。德先生陆续向顾川展示了他在二十来个节气前完成的大纲,还有耗费了这二十来个节气才完成的工艺的部分、顾川粗略一翻,就见到针织、制砖、制帽、制锅、金银首饰、别针、钟表、雕刻、皮革、马蹄等无数门道。
每一门道都是德先生亲自拜访民间的工匠攀谈或是查询早年的资料摘抄,一一整理而成。光是对整理与访谈工作本身的记录,就足有上百本解释性与描述性的小册子,叫顾川大开眼界。
“这都算得上……知识的瑰宝。”
顾川忍不住感叹道。
德先生不无得意:“你这么说,就算是有点灵性的了。”
顾川的记忆力很好。
许多门类的知识被顾川记下来后,都会被他回那间租屋分享。偶尔,顾川也能在德先生这里借阅一些小册子回去,提供给其他日照村的少年人们看。
不过有个意外的状况,让顾川忍不住疑神疑鬼。
那就是桐实经常会拜访德先生家。
经常风和日丽,顾川正在德先生的书房里整理资料时,就能听到门外桐实大声的叫喊:
“川,川,在吗?德先生,在吗?”
若是明光洒在窗户上,那张属于少女的精致的脸蛋就会靠在窗上,一眨一眨地凝望里面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人的侧颜。
顾川就不得不一脸嫌弃地开门,说:
“你怎么又来了?”
他总有种这可能是尾桐夫人在监视他的直觉,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不高兴我来吗?”桐实总是穿着厚重的大衣服或遮盖全身的袍子,她面带笑容地解释道,“不过我不是找你的,我是来找德先生的。”
德先生偶尔有独自外出,桐实就会呆在顾川身边静静地等待。顾川最近的任务是抄录,笔尖总在纸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写着,偶尔也会分神窥视一下桐实。结果在靠窗的暮光下,桐实的目光总是盯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观察或者审视他一样。这叫顾川一下紧张,就会连忙转过目光,不敢再和桐实对望了。
“说来,你觉得下淮怎么样?”
“什么意思?”
“和平陵比,下淮怎么样?我想听听你这个外地来的人的看法。”
顾川不解桐实的意思,他对桐实和尾桐夫人的了解还太少,不敢说得太深,只将信将疑地说道:
“下淮区的风景要比平陵区好上很多。”
平陵区的租房前窗见到的是黑乎乎的墙,后窗见到的也是黑乎乎的墙。但德先生的房间采光很好,在大书房的后窗,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的水清澈地流过大地。阳光照在水上,非凡灿烂。
“只是这样吗?”桐实笑了起来,“日照之河的淮水段确实是不错的,我也很喜欢。”
可能是和顾川独处很无聊的缘故,桐实偶尔也会随手拿起几本小册子来读——德先生并不禁止这个行为——她读着读着,经常会忍不住感叹:
“德先生做的内容快要比落日城内城图书馆更为细致了。怪不得工艺方面的内容没人愿意做,只有德先生决定做完这个部分的内容。”
落日城内城有个大图书馆,但据桐实说,内城图书馆不会记录各行各业的知识。这是圆塔家族自发的行为。
“你原来也代表尾桐夫人,一直在和德先生联系吧?你之前没有看过德先生做访谈的小册子吗?”
有一次,顾川忍不住问道。
“原来,原来是没有兴致呀,不在我也不等,和德先生说完,我也就走了。”
桐实眨巴眨巴眼睛,凝视这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俊秀的少年人。
朴素发旧的衬衣和多次修补过的裤子,穿在顾川身上,好像都是精心妙成的天作之合。桐实突然有点理解川母的信里川母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与自豪了。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德先生恰好回来了。
桐实连忙站起,而顾川不慌不忙地像向老师打报告一样对德先生复述了桐实的话,这老男人就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就是‘百科全书’的意义啊。内城图书馆太高大了,只收集那些高尚的‘智慧之学’与‘公民们的艺术’。而百科全书不一样。百科全书就是要收集分散在这世界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并且要将这些知识非常系统地呈现在这些和我们一样的人们的面前。这样,这些知识也会更好地流传下去。”
这是德先生的一个主要观点。
那就是知识的谱系。
他认为知识的发展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的发展、物的发展,各个方面的发展都是互相交互、互相干涉的。因此,可以以一种发展的事态,将各项知识逐个地引出,做条目。
这就是德先生花了很长时间编写的极可能是这个世界第一本百科全书的大纲。
顾川经常听德先生得意洋洋地讲到他用那份大纲彻底折服圆塔家族,还有他找来的负责其他部分的人。
桐实听到这里,不免好奇地问道:
“可是,德先生,你有想过吗?我们现在的知识很可能在几年后就没有用处了呀!比如那种用铸铁做框架的建造房屋的工艺,就要将老式的工艺都淘汰了。新城区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建筑了!那么,把这些工艺记录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呢?”
德先生没说话。
倒是顾川凭着上一世的见识,另有见解,自然地发声答道:
“桐实,你有想过吗?等到未来,这篇百科全书的内容,就会成为未来的人了解过去的历史与社会变化的基本,为他们道明这个时代的真相。也许他们就能从中发现甚至了解到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
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是个高度抽象的词,桐实没听懂。
德先生念到这词,眼前一亮:
“小川,你的说法倒是新颖。这也是一种知识的谱系,是知识发展的规律。一般的知识,是研究每个学问,让工艺或者艺术发生进步,更实用,更好看。而知识的知识学就是研究知识本身是如何发生进步的,这就是百科全书重在未来的意义。”
“何况……”德先生转过头来,对桐实说道,“我做完了这一份工作,任何人都可以从百科全书中搜寻到自己想要的知识,而不必自己苦苦寻找,去求别人家。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桐实先是称是,又陷入沉思,摇了摇头:
“但尾桐夫人曾说过,这可能也造就一大批假学者,拿着百科全书的内容招摇撞骗。”
德先生只道:
“这就不是我能管到的。”
顾川不关心桐实的问题,倒是对这个世界的印刷系统很感兴趣,忍不住问道:
“可是百科全书要怎么大批量印刷呢?我知道这个‘百科全书’是内城公民的‘圆塔家族’委托先生你编纂的,但这本书怎么飞入寻常百姓家呢?”
结果这话倒让德先生顿住了。
顾川从这人的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印刷业和传播业都不够发达,可能已经诞生了活字印刷术,但效率不够高。
德先生说道:
“当初出版社的人找到我时,没有提到印刷出版的事情,只转达了圆塔家族的想法。圆塔家族的人说,他们持有一种特殊的物品,可以将大批量的图画录入其中。这种图画,也可以是文字的画。因此,他们要制作一份开天辟地,海纳百川的知识文献,涵盖天下一切知识,作为他们家族的宝藏,造福后代,也彰显威严。所以他们责令我们一定要编纂得完全,决不能仅限于内城大图书馆的内容,也是我的大纲之所以中标的原因。”
而这种物品究竟是什么,没有任何圆塔家族核心以外的人清楚。
这是德先生第一次对顾川提到圆塔家族的企图,叫顾川忍不住暗暗咂舌:
“这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啦!只是……恐怕落日城的圆塔家族本身灭亡了,百科全书也能流传下来呀!”
那时候,顾川想到了上一世的太平御览和永乐大典。
桐实闻言,连忙拍了拍顾川:
“川,你说话要小心点,这话在外面千万不能乱说。圆塔家族在落日城已经屹立数千个节气了。你妈妈,你奶奶,你奶奶的妈妈还没有迁来这片土地时,他们就在守卫落日城了!”
德先生也连忙道:
“这话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顾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这介于封建与资本时期的社会的忌讳,连忙闭上嘴巴,说道:
“是的,是的。”
这时候,另一个人打开了门,把顾川吓了一跳,以为是圆塔家族知道他在诽谤了,要跨城执法了。
结果那人只是换了鞋子,小声地往屋里问道:
“是桐实和小川都在吗?”
“是的。”
德先生面带笑容,往外说。
这是德先生的妻子回来了。德先生的妻子是位温婉的女性,她盛情款待了桐实和顾川,对这两个年龄和她的儿子差不多的孩子就像母亲一样:
“小川要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顾川腼腆地答道,“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去哩。”
德先生靠在窗边往晷塔一看:
“确实是下班的时候了,也不要留小川了。他肯定有自己的生活的。”
那时候,夕阳已经逝去,古怪的树灯一一亮起来了,于是落日城的夜里漂浮着无数的光点,一直绵延到公民区的尽头、边民区的开始。
长长的夜路,顾川一个人独行远外。三楼的窗户里,德先生一边喝用蔬菜煮糊的浓汤,一边凝望窗外步行远去的顾川。
“今天,尾桐夫人托桐实带了什么消息来?”
德夫人问道。
德先生目光还盯着窗外,答道:
“尾桐夫人说内城几个家族,近期可能有斗争,叫我打听下圆塔家族的想法。”
“打听……应该还是件安全的事情。”
德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德先生的目光还在窗外,这就叫德夫人暗恼,又有点好笑:
“你这是在担心你的新助手吗?”
“他今天又说了很多话,让我有点好奇这孩子的想法。”
德先生转过头来,道。
接着他就把顾川这段时间说的许多话,和他偷听到的一些话都说给德夫人说了。
德夫人听后,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了。按他的话,我感觉他是做不长你的事业的,你又要教他许多新的东西……这样,我怕你过不了几个时节又要换人,要是换人,许多事情就要重新磨合,又要浪费时间。你向圆塔家族承诺过自己要尽快做完一切的。”
“是的。”
德先生又喝了一口浓汤。安稳的热汤直入肠胃,叫他在这寒夜里暖意融融。他说:
“不过首先呢,我们可以给年轻人多一点尝试和选择的机会。其次呢,我们能给出的待遇,确实没什么人会愿意来。来找到一个愿意来的已经不错了,先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