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轰破的通道,带起淤泥,显出其中幽深的穴口。气压与水压开始拉锯,重新平衡水位的位置。而爆破的水流一路冲上水库的岸上,淹过被打倒的舆存的身子。
他呛了几口水,勉强才从身体的剧痛中恢复,稍微有了点力气,把自己撑起,靠在一侧的墙上。
他还在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
舆存所知的如狱,其实并不会简单地因为单纯的外在的触碰核心而被攻破。
“那么……问题会出在殿下身上吗?”
被冕下所指定的继承人殿下……究竟该是怎样的存在?
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摇曳的灯光照进了水洞。
略微刺眼,舆存伸手挡住光华,听到匆匆的跑路走步之声,还有难以压制的惊叹之声。对于落日城而言,知道这片地下洞穴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军团长?”
那是个叫舆存熟悉的声音。
第三军团长是舆存在护城军最后做到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没呆多久,就平调文职了。
舆存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当初他在军队的副官,出身自新水家族,叫做水碓。那人长得消瘦,好似害了什么怪病,萎靡不振。他举着火把,身后是跟随他的士兵。
火光充斥了整个地下水库,也照亮了衣服还在冒水的舆存。水碓看到舆存的狼藉,目光闪烁:
“你怎地会受这么重的伤?第三军团长……”
舆存跳水追击的事情已经被传给军队了。
“遇到了些意外。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武力冲突,我被打倒了,他们逃得快,往那水洞里去了,大约一个钟头,我没见到他们折返,那里应是有路的,可能通向了外边的淮水。”舆存长长出了口气,说,“第三军团长也勿要叫了,水碓长官,我已不是了。”
他接受士兵的搀扶,站起身来。
水碓看了一眼水洞。水洞还在不停冒出水来。
“我没想到您居然被打倒了……”
舆存大笑几声。
“哈哈,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我这蠢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向冕下交代他们已经逃出的事实……哈哈……”他话声一转,“对了,水碓长官,我想问您一件事,冕下有决定要怎么做吗?”
水碓说:
“冕下已经出动军队决定封锁全城,必定要迎殿下回城。”
这是舆存已经猜到的事情。
“活的也行,尸体也行。”
随后,水碓眯起眼睛,语气严肃到了极点。
舆存在士兵的搀扶下边走边听,睁大了眼睛……这是舆存有些猜意却不曾敢坐实的事情。
而水碓则对传令兵说了几声。
传令兵立刻往上走去。
不消几时,新的消息就传到了护城军的主要成员耳边。
“对淮水周遭进行通搜。”
负责对内城地面搜查的是护城军的第一军团。第一军团又名第一总军团,也是落日城最先成立的军团,前身是落日城还不是城的时候就有的团练武装力量。到了如今,所有配置不论侦查、工程、辎重、训导训练以及地上水下、各类奇物一应齐全。
第一军团长问传令兵:
“有画像吗?”
“有。”
传令兵向第一军团长出示了顾川与殿下的画像。
“可。”
第一军团长将画像交给了副官,且吩咐道:
“用天镜搜索。”
副官默然点头,随后小跑,来到第一总军团侦察营的地库中,对看守吩咐道:
“打开地顶窗。”
随后,他就伴随着地上机械装置轰隆轰隆的声音,走入地库,地库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有房间。他走入第三间。第三间里摆放着一块高过人头的长方体黑色棺材。棺材只在背面露出一块正方形的水晶,也许棺材里放的是一整块的晶体。
这时,地顶之窗已经打开,天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穿过窗口,洒在这第三间的地库里。
副官平静地将画像贴在水晶之上,大约过了十秒钟,又把画像揭开。
只是这时再看画像,画像上只剩下皮,着笔的墨水晕成了一团。
但水晶上却留下了顾川与殿下的头像画。
接着,棺材的顶部一个漏口,放出了一道绚烂之极的光芒直通天宇,在乌黑的云间翻腾,叫内城公民与外城认识此光景的人都要惊讶。
其中也包括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还在中央禁令宫做客。第一军团的驻地就在中央禁令宫的不远处。
那时,她正在殿下的房间之中,靠着窗户,和另一位被叫来的医生讲话,在诸侍从的监视下,淡然地交流对于这起事件的看法。
这时,尾桐夫人看向窗外直上云霄的光束犹如一道顶天立地的高柱,手指拈花,松开眉头道:
“第一军团用了天镜。”
她对面的医生说:
“天镜……天镜的效率不高吧?”
“暴雨天气,很多奇物都不顶用。”
“也是……也是。”
天镜的光束彻入云间之后,只过了片刻,云间忽然泛起大片大片绚烂的极光,不停翻腾,变幻出奇异莫测的光影来。接近绿色或红色的曲折的放射状的、连续变化的光束在这黑暗的云间,逐渐延长,最初不过是个光点,但不一会儿,就上下纵横数百上千公里,横贯城之南北,不知东西。
而那时,顾川和殿下才刚刚穿过水库朝外曲折的的甬道。
这甬道古怪,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有空气的小洞穴。洞穴里有尸体。这空气也是尸体腐烂后的有毒气体。他们在那个小洞穴里只坐了一小会儿,恢复点体力,就憋着口气赶紧再往外游,然后便游入了广阔的上淮。
只是上淮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浊浪在暴风中发出惨烈的呼啸,鞭笞大地,扑压堤坝。雨水的声音是细密而急促的,而大浪的声音是浑厚而激烈。群山之上的雷响,震惊了大河。不时有木料、尸体或其他材料就顺着滚滚清流漂浮而下。
顾川在水里睁着自己的眼睛,看到成片的鱼群。也在往浅水区疾行。
这是暴雨天气,水体缺氧的缘故。
但那时的三人还不如能呼吸水体的鱼,已经接近窒息,在种种暗流漩涡之中难以行动。顾川拼命地想要游向水上,却又被大浪排走。他们就犹如三片浮萍,短短十米不到的水深犹如天堑。
好在这时,殿下的力量又起了作用,用气波径直击穿巨浪,又有自己的膂力帮助其他两个会游泳的人在水中稳定身子。顾川回顾殿下,殿下只在水中闭上眼帘,嘴角是弯的。顾川不言语,心中激荡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只张开自己的臂膀,使尽全身力量地向上游去。
于是三个逃犯第一次的、在上淮的中部、那最广阔无垠的水面最波涛汹涌的浪中猛地露出自己的脑袋来,朝着天空张开自己的嘴巴,与鼻孔一起呼吸。
世界仍然蔚为黑暗,雨水潇潇地撒在这三个各不相同的逃狱者的脸上。顾川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新鲜。
“我感觉我现在去哪里都不怕了。”
轰隆的雷声响着。
“什么?”
殿下没听见。
她的目光没有在看两侧的人,而是远远地、一直落在遥远的金字塔般的中央禁令宫上。那是她居住的地方。而这里,她曾经只能在那宫殿上远远地望到。落在身上的雨水是崭新的,身边的人也是崭新的,并非是冕下介绍给她的,一切的体验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我说我想要前往这世界的尽头——”
顾川笑起来。
殿下不知怎的,也笑了起来。
阴沉的水面,瓢泼的大雨,浪里的儿女说着悄悄的话语。
无趾人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比殿下和顾川还要吃惊,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都是无比惊奇的。那是婴儿见到世界的目光。他张眼一望,看到无边无际的水面,看到无始无终的天空,看到了连接天空与水面的雨线,也看到了在水面尽头。
他在水中转动自己的身子,而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的声音就从他的口中呼出:
“呀……”
水面的尽头是光辉万丈的落日城。
上千的、或者上万的灯沿着两侧的水面明亮闪烁,犹如顾川在地底所说的星光。空气是那么潮湿而新鲜,天地是那么宽广。他看到鱼群正顺着暴雨的流注,腾跳地游向天上,他看到遥远的水上也有火,是船上的火。靠在岸边的船发出响声,正在暴风雨中摇摆。向顶上没有墙,向左边没有墙,向右边也没有墙,前面是群山的倒影,后面也是群山的倒影。
而他往下看,顾川口中称作的监牢……但却是他原本所住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就消失在他的脚下、滚滚的洪流中了。
群山是什么,无趾人还不知道。
他问顾川:
“远处那些黑乎乎的影子是什么呀?”
“黑乎乎的影子是……”顾川又潜入水中,然后向岸边游了数米,再猛地探出水上,吸了一口气,“是山!”
雨太大了,无趾人听不清,反复地问道:
“是什么?”
“是山!”
顾川也大声地答。
“山是世界的尽头吗?”
“山不是世界的尽头!山是墙壁!但墙壁后还有东西!”
“啊呀……”
无趾人侧了侧头,又发出了无法理解的惊叹。
然后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淮水不深,偶尔也有些露出水面的岩石。原本他们想要往岸边游去,但就在这时,顾川发觉了水上斑斓的倒影。
然后三个脑袋一起望向天上。
那时正是天镜发出的光束直达天上的时刻,接着成千上百公里的天空尽是五颜六色的色彩,如水波荡漾。
顾川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看到水面的倒影上,自己的脸正在反射光华,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潜入水中。这种症状便又消解了大半。
“这是天镜。”
顾川对奇物知道的不多,但天镜刚好是在德先生的史书中记载过的东西。
上淮有许多桥,他们一边向岸边游,一边靠近一座桥的底下。一路上,顾川只敢立刻换气,然后立刻沉入黑沉沉的波涛之中。
等达到极光找不到的黑暗,才敢稍微长一点冒出水来讲话。
“天镜,我从医生那里听闻过……”
殿下也有耳闻。
顾川皱起眉头,说:
“它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大放异彩,我在内城的历史书里读到过……”
所谓的奇物是没人知道准确原理、知道大概的原理也绝对无法复现的存在。
天镜正是其中一例。
天镜的发现是在一片山谷中,山谷里所有的动物都在发光,山谷的上方笼罩了绚烂多彩的极光,曾一度让落日城以为自己找到了神奇的土地,但实际上,只是天镜的功效。
被倒映在天镜表面的图像会被它以光线的方式发射到空气中,一旦照到了类似的东西,类似的东西也会发出强烈的光来,并一直通往天上。这种光的折射极为神秘。除非是密闭空间,不然被透过窗帘的光照到了,也可能被锁定位置。
“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假如我们露出脸,可能脸就会发出光芒,被他们发现。”
顾川一度猜意这可能与物体表面的光反射有关,但那时的他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天会成为目标。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一冒出头就会被发现,想要躲着就要躲在江水下。”
殿下轻轻地拍打水面,望向岸上。
如今的岸上绝不平静。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人提着灯冷酷地来往。以她的见识自然知道那些都是第一总兵团的人。
“是的。”顾川说。说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近乎失落地说道,“但在之前,还有些事要说……”
“什么事呀?”
顾川面露犹豫的色彩,浑然不见之前面对舆存的意气,他说:
“我已经被你成功送出来啦,你已经做成功了……我很很感激你,殿下,但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你可以回冕下身边了……我想我不能再拖累你……”
殿下闻言,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向他:
“现在还不行,你还随时会落入牢网……那样,那样,我不是都白费功夫了。我一定会把你送出落日城的。等到送出落日城,等你抵达安全的地方,自然就好了……好了……”
顾川愣愣地看着少女的明眸。
这少年人经水洗涤的脸,因赤红的极光而泛着点可爱的红晕。
无趾人在大桥的阴影下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
少年人转过头去,同样看到了岸上匆匆的队伍,他说:
“那我们就要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计划了。”
“你有什么计划吗?在水里,你们的身体是撑不久的。我们需要尽快上岸。”
“但我们总不可能杀穿护城军。”顾川说,叫殿下一顿。她小小的脑袋瓜子是真的在思考怎么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我们该怎么走呢?”
顾川只是沿水下瞰。
那时,水面冥冥,上下滔滔,风雨中的淮水仍在继续下流,一直抵达城墙广阔的水门,然后成为了下淮。分离下淮与上淮的并非鬼斧神工的自然,而是人造的水门。
这里是上淮区,离下淮区只隔了一道水门。
他说:
“我们从水门下去,到了外城再避开天镜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