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的流量很大。因此,内城关住上淮的水门建造得也多又大。水门所在的内城的城墙就更大到不可思议了。
殿下说那段城墙在内城又被叫做淮桥。这段城墙横跨淮水,有平民通路,可供平民上下,连接两岸。
顾川不知道详细数据,也从未登上过这段城墙。但根据他的目测,这段城墙长度超过五百米,而宽度可能有八米,地面说是打磨好的青石,墙体则全部由圆塔家族以大陵山的石材垒砌而成。数十座的桥墩一一列在淮水之上,压入淮水水底的土地。
常说的内城水门就是这跨水城墙的桥洞,一共二十一个,均分了这段城墙。水门很大,容水通过,也容船通过。
之所以叫门……是因为水门中间设有机关,可以降下大的门板,直接挡住船的出入。据说曾经甚至可以一降到底,抑住淮水的流动。
但若全降,城墙必定会遭到极大压力乃至损坏崩溃,而淮水也会堆积泛滥、淹没内城沿岸。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历史记载中,落日城曾吃过这样一次亏,于是重新设计,换了材料,也剪去高度、长度,水门不再能一降到底了。
“淮水河道的水运连起了内城和外城。内城许多建材都是要从外城用水运送进来的。有些完整的不容分割的物事,也要由水运送出去。”
顾川说道。
只是这节气风风雨雨,船只多已经息工。按照历史记载,只有新水最特别的一些奇物打捞船会继续工作。
当这群逃犯接近水门时,离进入淮水已经过了小一个钟头。
天上的云层照旧很低,到处都是斑斓变幻的极光,扭曲成种种或现实的或者不现实的、犹如飞鸟,犹如天马、犹如建筑、犹如人像的纹理,倒映在水中便是最光怪陆离的画。
四面八方从天上倾落下来的大水也洗尽了这古老的城墙上。沿着城墙是有塔的,塔在阴暗的雨中两面放射灯光。灯光犹如利剑刺破了水幕,里面可以见到常年驻守的士兵正在喝酒的影子。
这大雨节气对落日城已是了不得的冷天气,多要喝点米酒暖身。
为了避免不慎被天镜抓住,这三个逃犯大多时间还是潜在海里,只在换气时浮出海面。
这时的雨已经转小了。雨最大的时候,颇炸了点港口的小船,因此,有木板和其余杂物漂在淮水上顺流而下。
逃犯们便寻了一些能承受他们重量浮在水上的东西,靠在浮游物上省去划水的力气,往水门飘去,经常只露出一双手来。
“二十一道水门全都打开了。现在是日照大河涨水的节气,他们绝不会关水门,所以我们通行无碍,只需要小心地避开塔楼里巡逻的人。而且,下雨天,这些士兵未必愿意出来。”
顾川说。
殿下和无趾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近一点,顾川就看得更清楚了。
城墙上每隔数米就有雕像,原本这些并没有,根据历史是第五次黄昏战争胜利后,为了褒奖那些出色的战士与指挥官,而新添雕刻上去,经历数十年光阴,已经锈蚀,在雨中飘摇。
雕像旁边,有冒雨值守的士兵。
这些士兵身着雨衣,冷冷地站在城墙边缘,远眺内城与外城的光景。
和平时的数量一个没少,每个人都站得笔直。
“落日城的士兵可真尽责……”
顾川的脸只冒出水面一半,就开始上下都在发光,他赶紧憋了口气重回到水里。
而这段城墙两侧楼梯上,都有整齐的排列成一队的人正在登上又登下。
雨纷纷下,落日城仍然暗到了极点。几道灯光扫过水面,顾川突然升起些不安。殿下倒放心地说道:
“我以前见过,这是有没有船只偷渡。我们就靠着块木板,木板和其他杂乱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那就好。”
顾川重新抬头出水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震烁半天,与极光混在一起,让整个水面都在发亮。
然后世界重又陷入黑暗。
他们好像雷雨天里断线的风筝,飘荡在一片黑暗无际的水中,顺着洪流滚滚而下。而水冲激在城墙的桥墩之上,溅荡出大片雪白的浪汐来
逃犯们都发现水流之势又开始变急了。他们靠着的木板,或者他们身边,被冲没的花草树木,乃至动物的尸体,顺水的鱼,还有古早的轻质瓶子罐子浮标的移速正在加快,逐渐超出人力的掌控。
“我们要准备好了,我们要冲的是左数第七个水门。”
他说。
“嗯。”
无趾人和殿下都点了点头。
“成败就在此一举……”
逃到外城已经是阶段性的胜利。
在最后的几分钟内,他们更靠近城墙了,几乎已经临到了城墙之下。大片大片冲到城墙上的浪花,带出无数的水珠,溅射在他们露出水面的两只手上,一片冰凉。
顾川最后一次抬头换气时,天空又闪过一道绝大的霹雳。
那一片空中耀眼的惨白色的火焰曲折得不成样子,转瞬就从左岸滚到右岸,不知几百几千公里,将整个上淮的浪头都照得明亮无比。
狂风摧压树木,而雨水重新急促起来。滔天的大浪推动万物,直要把一切冲垮。
就在那一瞬间的光明里,顾川最后一次看向了城墙上的士兵。
所有的士兵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但匆匆来往的披着雨衣的队伍却走停了,有两个好像是为首的人正站在石栏边上,两侧是雕像。
借着闪电的余光,顾川看到里面有一张他熟悉的脸。
是那个叫做胙德的主官,正在遥望晷塔。
晷塔的指针,正走在顶上。
而另一个人,他不认识,好像饶有兴致地正在凝望无际的淮水。
顾川不敢在看,露出水面的两个鼻孔又重新没入水中。
然后滔滔的大水就带着逃犯发往水门。
假使舆存在场,就能认出另一个人是谁,正是最先找到他的水碓。水碓作为护城军的指挥官,与二十四司的合作是很少的。他找了个由头,便与刑务司主官胙德一起行动,并登上了这片高楼。
“你觉得他们会从水里走?水碓长官?”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雨水胡乱地打在胙德的雨衣和他穿戴不整齐而露出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水碓说:
“正是,胙主官。”
“可是要走岸上已是万难,往这水里是极容易死的。”
胙德说。
这暴雨天气,纵然是落日城最好的渔民,也不敢随意出港,甚至不愿靠近水边。每个暴雨时节,落日城都会有溺死的人。
“哈哈,你说得有道理。但胙主官,你想,走路上围墙必定会被抓,那就必定会处死。如果走水,便有万死一生的机会。你会选哪个?”
水碓消瘦的人体靠在石栏边上,咳了咳。
雨汇成流,如水幕般从石栏上面倾泻而下。
“我不会傻到反抗冕下,也就不会沦落到这一处境。”
胙德平静地说。
水碓就笑了起来,又叫了自己的副官轻声吩咐了几句。跟随水碓行事的第三军团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随后,水碓对胙德说道:
“也是,胙主官是聪明人。可现在既然有这样的傻人,他们自然会从其中选出一条生路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猜,那三个犯人现在在哪里?”
胙德眯起了眼睛,没回答,水碓就继续说:
“他们不在哪里……”
话音未落之际,天上又一道闪电,明亮了地上的众人。随后,轰隆轰隆的声音震撼耳边,是自然最强的鼓乐。而恢弘的大雨随风飘荡,发出凄惨深沉的伴奏。
水碓的双目几乎是发红的,布满血丝。
他咳了咳,向滚滚淮水吐出口痰来,然后微笑道:
“他们现在就在我们的脚下。”
护城军第三军团又称水战兵团,顾名思义,现如今的第三军团对水战的精通是其他军团都无与伦比的。
这得益于第三军团所持有的奇物。
其中一件叫做水织。
这件奇物说来也是简单,它是无形无相的,只能摸到、却看不到的,当它被布入水中的时候,就像融入了水里一样,完全看不见,却能够拦住东西。最开始被发现的时候,水织是在墨水的源头不知多少年拦截了成千上万的鱼群,于是明明无形无相的东西糊上了血肉以后便也有形有相,好似面立在水里的肉墙,堆成了一座阴冷的肉山。
于是那时,那片水域被称为禁忌之地。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
三个逃犯憋了口气,一声不吭,沉在水中,顺着湍急的水流一路穿过了水门。顶上是砌筑的石墙,身下是灰暗的浊浪,而前方就是自由。
——我们是有救的。
到了最后关头,顾川的头脑更加冷静。他沉在水里,一声不吭,只等待随浪远离后的机会。
他在水下睁大了眼睛凝望前方,左手抓住了无趾人,右手则抓住了殿下。
水下的殿下愣了愣,也握紧了顾川的手。
不知道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那时候的水下不止这三个逃犯,还有鱼群。那是些寻常的河鱼,在暴风雨的天气下进行洄游,游的比水下的三个逃犯要快,走在他们的前方,好像他们逃生希望的道标。
顾川因此露出了笑容。
但就在这时,水织的迹象出现了。
数十条鱼游到他们前方大概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时,好像准备转个弯,前往岸的一边,只是它们的动作突然僵硬了下来,鱼鳍好像只随着身体的本能在缓缓滑动。于是鱼群顿时崩散,向四面八方冲去。
水里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楚,但那时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浅水。顾川看到了崩溃的鱼群全部拦身从口部到尾部被分成了三截。所有的身体还在维持原来的姿势往前前进。鱼是脊椎动物,神经反射弧,在身体被切成数个整块以后,仍然在抽搐肌肉,驱动自己往前走。
血顿时弥散开来。而前方像是水却不是水的一片看不见的网上,他看到有鲜活的肉片肉沫挂在水中。
这个过程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好一会儿,水里才发出些微的声响。
那是后面的木头杂物撞击到前面被切断的鱼肉,堆积在一起而发出的。
“停,快停!”
顾川再也忍不住,头直接冒出水面来,脸部因天镜散射的极光而开始发亮。他拉住殿下与无趾人的手就在往回蹬水。
“前面是死亡!”
这惊骇到了极点的少年人,鬼使神差地朝楼上一望。果然见到原本在看上淮的人已经转到下淮的那一侧。
而他不认识的那人正在顶上,对他认识的胙德说话。
假如他的听力更好一些的话,顾川就能听到水碓阴深深的话语:
“冕下说了,不用留活的。水织会杀掉那两个平凡人,只留下坚韧的殿下。”
胙德不关心这些,只望到水面上好像有些闪光。
水势凶猛,他们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前进。顾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网状的,会把人的一切希望与梦想全部笼入其中,而漏出的东西是死去的残骸。
“别怕。”
那时,顾川与殿下的面部都在放射光芒,即将与天镜呼应。殿下抓住了顾川的手,冷静地说道。
“你们躲在我的前面。我可以抵抗这一切!”
顾川愣愣地看着殿下。
殿下笑了笑,第三次地对顾川用出自己蛮横的臂力,把顾川抱在身前,顾川拉紧无趾人,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前。三人复入水中,水面上的闪光就又消失在茫茫黑暗里了。
那时,殿下正在默默回想自己过去在医生教导下所理解的一切的自身理应具有的奇物。
然后三人便这样,以背部撞向水织。
这像极了人的背部的皮、肉与骨和水织无可避免地撞上。
然后……透明的水织毫不留情地发出钢铁被切割般尖锐的啸叫来,而撞击点附近的成吨的水以岸上众人无法理解的形式可怕地沸腾起来,冒出大片大片的烟,一股股、一滚滚,如云似雾,崩溃般地朝向天际,犹如火山口之爆发。
电光在雾气中颤动不过数秒,大片的水面呈出一种不正常的鲜红,然后,滚滚洪流从中心腾起,可怕的白涛像是巍峨的高山,窜上天际,毁灭、爆炸。
大片的浪攀沿城墙,直上顶端,最终回落的时候,比天上的雨更为激烈澎湃,洒在第三军团战士们的身上。
水温接近蒸发的边缘,灼伤了水碓外露的皮肤。他惊骇地退步:
“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看向两岸,发现奇物水织可能还没有出事,但两岸用来固定水织,方便回收的坚固的人造的楔子因那瞬间的异动而崩溃,拔出成块的泥土一起卷入水中浊流向下。
这相当于门没有坏,而门和门框或墙连接的铰链、以及门框本身被爆炸的力量撕毁。换而言之,水织已经失去了拦截功能。
“快搜!一定是殿下,还有那三个逃犯通过了这里。”
腾起的水雾,把周边的一切笼罩。爆炸的水流直接冲上堤坝两岸,沿着道路深入下淮区的公民区内,让附近的公民都忍不住一一开窗,惊骇地凝望城墙之下、淮水之中所发生的的一切。
匆匆派遣的士兵顺着河流寻觅。水碓命令人跳进水里去找,但藏在水里的水织已经是无差别的杀人源,任谁不小心在水里撞上了,都要成为肉片。
水碓面色发青,冷声道:
“先进行水织的回收作业。”
大雨倾盆,雷声沉重。
整个内城都牵挂的三人,顺着水流无知无觉一路冲下,直达河口。
河口区新水家族的码头早已关闭,奇物打捞船也不敢出港,都停在水边,随大水起伏。只有很少的船员还在船上。
那时,有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正在打扫一艘船内的卫生。船内空无一人,他一不小心,翻了水桶。
水桶顺着倾斜的船面,带着水冲出船长室,来到甲板上,与暴雨混在一起。
他追上甲板,勉强抓起水桶,又随船摇晃,一头撞上边缘,当场就肿了一块。他是个乐观的人,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
“加油!我一定能成功……大家都不愿意干,那我来干……只要做得多……总归能被发现的……”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凝望灰黑的在发怒的淮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于是正巧的,他看到有三个人从水中抱着木板,露出了点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