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秭圆与正廿都不在的时候,顾川把这个特征说给了初云听。
初云的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采。不过在她露出这种神采的时候,她大概率是什么都没在思考的。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她的脑袋壳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未来、过去,还是刚才发生的语言教学呢?
一切都是谜。
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吱了一声。顾川这才能晓得她在听,好继续道出自己的思路来:
“数字的话,我会联想到编号……也许意味着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先后。”
“所有人的名字都会是种编号吗?其他人的名字呢?”
“我们之前见到的长着镜筒般脑袋的家伙的名字是京垓九。”
在解答城的语言中,京是十的二十四次方,而垓是十的三十二次方,都是远远小于秭和正的计数单位。
与之对应的是京垓九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显然高于秭圆——他可以指使许多其他居民。倒是秭圆和正廿的地位说不清谁高谁低。
初云意外地升起点兴致来。
因为她想起了冕下的话——名字是用来区分可以复制的事物的手段。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不需要名字,而只需要……唯一的尊称。
此外,初云还学过一点二十四司治理的学问:
“按照你的猜想,这座城市的统治阶级这座城市里将所有出生的人都入了籍、并给了他们一个唯一的编号……换而言之,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管理非常之强。”
顾川认同初云的想法。
“是的,这种管理的强劲,可能暗示了我们的行事要尽量避免与解答城统治者的冲突。”
话音未落之际,传来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顾川以为是秭圆回来了,转过头去,想打声招呼。结果门口站着的是另外的齿轮人。
那齿轮人披着的是一张少年人的皮。只是一双异质的玻璃球般的眼珠子、眼珠里的透镜还有裸露出皮外的金属手臂,暴露了他的身份。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皮可能才十四五岁,在人皮外边还披着兽绒外衣,穿一双黑色的长筒,他眼珠子里的透镜则泛着点灰蓝的色泽。而衣服连着眼珠的外层玻璃都有很多被沙子磨砺过的痕迹,显得黯然。这对于人类已是致命的痛苦,但对齿轮人来说不值一提。
他的表情格外严肃,但他也清楚了解答城任何存在着的生灵,都是经由寓宇导师认可的进入者。
顾川磕磕绊绊地用他刚学没几天的语言表明身份:
“我们是姊圆带来的、学习语言的、外乡人。”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
顾川看到他先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地、咧开嘴,天然愉快地笑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男孩扬了扬眉毛,睁大眼睛,好奇地忍不住地问道。
顾川知道他可以和他很好地相处了。
他说他的名字是秭进,是和秭圆一起诞生的,因此居住在一间室内。顾川根据正廿遗留的资料晓得进在解答城的语言中是七十的意思,与圆确是相邻的数字。
值得一提的是,顾川并不知道齿轮人是否具有性别。
秭进和秭圆的外皮只能说是衣服更偏向于男性化或女性化,这并不意味着性别。齿轮人可能是没有性别。
秭圆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入目即见秭进就像个小狗一样蹲坐在草堆边上,听顾川讲与落日城有关的一些事情。顾川表明了自己的语言正在学习中后,就挑了一些他能说的、且能用语言说的不重要的事情和秭进交流。
秭进却听得出奇认真,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全在顾川的身上了,为他所未听过的什么商队、什么种植、什么养鱼养花发出接连的惊叹的声响:
“你们的人真闲呀……你们不用去解答问题吗?”
“有的人闲,而有的人忙碌。而有的时间会闲,而有的时间会忙碌呀。”
顾川说。
这一切都让秭进感到目眩神迷。他开始了解到另外一种社会的不同的运转的模式,对于这种种模式的研究长久地处于多个问题区域封存的档案之中,却唯独……与齿轮人们毫无关系。
秭圆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放下今日份给外来客的食物供给,拍了拍秭进的肩膀。秭进不耐烦地转过头,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又问她要做什么?
他们俩的关系从表面来看,非常之差。
“你‘狩猎’回来了?”
“这倒是的……辜负你的期望了,我没死在外头。”
说到狩猎的事情,秭进似乎格外得意。
秭圆一声不吭,只把秭进强行拉到了门外。顾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到秭圆进来时,秭进被关在门外,已不知去了哪里。
齿轮的房间里,没有隔间。
秭圆不需要躺在什么东西上,也不需要吃喝拉撒,她坐在一边入神了。
顾川在另一边问:
“‘狩猎’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呢?和解答问题没有关系吗?”
秭圆瞥了这暂栖的外来客一眼,慢吞吞地说: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病。沉迷于狩猎活动的人拒绝了解答问题的责任。这是不对的事情……解答问题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精神病?”
所谓的“病”,是相比于正常的“异常”。
“是的,病,生病了。秭进就患了这种病,他已经失去了……”秭圆强调道。她说到一半,声音顿微,好似在斟酌字词,思考如何和外来客们说明,“失去了劳动的能力和责任,他已经不再具备创造价值的能力。他成为了……对我们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个废人了!”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狩猎也就是和动物发生搏斗,这不是很寻常的简单的……”顾川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用解答城语言说娱乐这个词。
秭圆则不等他说完和解释,径直严肃地陈述道:
“他的资质要比我高,原本应该是第四问题王国的解答者。可是自从沉迷于狩猎以后,他就不再服从七位导师的命令,而和着其他的病人,一起无目的地、无序地前往到地上的其他角落,他们开始以寻找特异的事物为乐。但他们所做的无益于解答问题……我们的诞生有着崇高的使命。辜负了这一崇高的使命的人……即是堕落和背叛。他注定不会得到善终。”
“这……解答问题为什么会是你们崇高的使命呀?”
顾川理解到了秭圆为之发怒的他不能理解的原因。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活着的呢?又是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的,而不是留在你原来的地方的呢?”
秭圆平淡地问他。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答案:
“我是想见到更多的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方正的墙壁,黯淡的微光,没有人通向何方的管道,以及与什么机械相连的齿轮。
秭圆继续说:
“好的,你想要见见更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那你又为什么要去见哪些东西呢?是因为愉快吗?假设是因为愉快,你又凭什么感到了愉快?”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的套环,继续追问与追答下去,顾川想他恐怕只能回答“这是种生物本能”、他也不知道或者“问这东西并不重要”。
一边大快朵颐的初云毫不在乎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这两个人都在发病了。
顾川想了好一会儿,开始思考往生物本能追溯的话,他应该怎么回答。但他想不出来,转念又看着资源问:
“这也是你们正在致力于解答的问题吗?”
“是的,这是第七问题的王国,我是因为一次材料的交换才知道这一原始的问题的。”秭圆平静地说,“这个问题的一般形式陈述是:我们要做什么?又应该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秭圆好像不准备继续与顾川或初云交流了,只补充了两句话:
“他如果再找你,你们最好不要与他多做接触。他所做的狩猎的活动,经常会令人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就是死亡。狩猎本身大概就像玩水溺水一样。
顾川想道。
他们迟早要离开,确实最好不要多生变故。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在离开之前,是想要收集足够的旅行资源的,最好还能招募点帮手。
可惜的是齿轮人的社会相比起松散的落日城,高层对底层的控制似乎强得多,恐怕是不允许齿轮人被外来人员招募的。
“也不是很强吧。”初云在顾川的手心划字,一语道破,“要是真强的话,怎么会允许‘狩猎’这一在生产上的无效活动的随意发生呢?”
落日城甚至能管到任意场所的议论行为,禁止货币私铸虽然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顾川进城后的节气里,基本算是成功了。
“确实如此……”
少年人怀揣着不安,沉入了异国的梦乡。
他在梦里挣扎了一段时间,梦见了无趾人在大陵山脉的奔跑。
然后现实里,有人敲了敲他的后背。
“谁?”
他几乎立刻要发出声来。
一边的初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和顾川一起看到一双透着点灰蓝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中熠熠。
这是秭进又偷偷地溜进了屋里。
秭圆则在一边一动不动,陷入到了某种类似假死的睡眠的状态中去了。
“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外边的事情……我也要报答你呀……”
披着少年人皮的秭进在黑暗的室内闪烁着兴奋不已的光。
“你想要见见这座名为追寻答案的城市的其他区域吗?”
他好像有些害羞,双手垂在身后,反复搓揉。
他说得小声,生怕惊恐了秭圆。
“外面的世界,我们没有得到许可,出去的话,会被立刻逮回来。”顾川尝试过向秭圆或者正廿请求过这一事件,但他们都拒绝了,说没有得到导师的许可。
“负责监视出入行为的是寓宇导师,寓宇导师在这时候会休息六分之一个标准时的时间,因此现在不用担心!它的监视只会监视移动行为,也就是你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假如你在它休息的时候消失了,对它来说,没有发生移动,它就不会记录下来。”
秭进知道顾川的解答城语说得不好,他也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语句陈述的。尽管如此,它口中的寓宇导师的行为逻辑也让顾川感到迷惑。
但少年人和少女互看一眼,都察觉到了彼此活跃的作死的心思。
顾川不再犹豫,说:
“走。”
于是秭进笑了起来:
“快!”
三个人从齿轮门里溜了出来。溜出来的时候,秭圆转了个身,好似往外望了一眼,吓得秭进赶紧把门合上了。秭圆落在了齿轮门后的黑暗。而在略有点光的暗里,三人独行。
来的时候,没有时间观察这长长的齿轮房间。
去的时候匆匆,他看到这不停弯曲的好似从岩石里挖开的廊道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带着两道竖杠的米字符号。
“这是什么?”
顾川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第十问题区域的标志。
“这是第十二问题王国的标志,一共有十二个笔画。”
秭进答道。
秭进的机械手上有一圈玻璃环带,发着霓虹般的色彩,他将这个符号照亮了。
顾川恍然大悟。那去掉两杠的米字两圈型符号,只有十个笔画,则是第十问题王国的标志。
秭进走的路线格外奇怪,他先是沿着齿轮长廊走了两个拐弯,然后来到了一面墙边。这墙仔细看,才能看出有一部分画着四条浅浅的痕迹线,围出了一块正方形。秭进轻轻推开这个正方形。里面是个比入口大得多的房间,里面有个小桌子,摆着一本玻璃书。
“进。”
三个人走进这房间里。
秭进再把这正方形合上,于是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异响,这小的房间开始运转起来。这封闭房间有点像电梯,但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沿着弯曲的轨迹。
尽管看不到外面,但可以从身体感受到的加速度的方向上感应到。
从这点看,更像是摩天轮……一个建立在巨大齿轮上的摩天轮。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顾川问秭进。
秭进得意地说道:
“我知道秭圆是怎么说的,这群人认为我们得了精神病,但我们并不是……我们要比它们正常得多!是它们不正常!我要带你们去的就是这十七个王国里、无人知晓的、属于我们这群精神病的角落,你怕不怕呀!”
顾川说:
“我们是从落日城里冒着艰难困苦逃出来的,不怕去往你们这隐秘的角落!但我听说你原本是解答第四问题的,第四问题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
秭进没有像顾川预料的一样,显露出对这个解答的城市加诸这群齿轮人身上的责任的厌恶,反而身端挺直,它莫名地,在这小房间的光照里,有一种无言的庄严。
“第四问题的一般形式描述是——”
他做出了与秭圆一样的几乎朝圣客的虔诚的手势来,然后肃穆地说道:
“我们能选择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