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格外亮了。
原本昏暗的来路如今一片醉人的粉红,每一朵云的轮廓都金辉熠熠。而太阳就落在云海的东方,凝然不动,只露出一半的身体,便彤红一片,光芒四射,而几欲喷薄。
它还没有完全出来,黑暗的云带就已经崩溃,散作天上天下的无数缕,悠悠地、各奔东西。
而回首向来,幽冥的云依旧垂地连天,向上堆到了看不见的茫茫高处,向下依旧深不见底,向左向右照旧延伸到无穷远处。
一团水就这样漂浮在灿烂洁白的云空中,像是在从一片群山中逃离。而船就在水里,同这团水一起,在底下明亮的云海中落下自己的宁静的影。
朝光穿过了云,洒在水上。久居黑暗的船体第一次阳光普照。
少年人站在窗前,落在和煦的阳光里。身体暖和的感觉缓解了胃部的饥饿。他忍不住远眺旭日东升,并几乎是虔诚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假设顾川并不具有地球二十一世纪唯物的知识,他毫不怀疑自己只因这一次日升的温暖,他就会成为太阳的神祇最忠诚的信徒。
浩荡的天风吹拂万物,清澈的水波在太阳底下发亮。
就在这时,一双清凉的手从他的身后盖上了他的眼睛。而柔软的身躯已盖在他的背上,叫饿极了的他差点踉跄。
“初云,做什么呀?”
顾川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唯一可能的来人。
“你不能直视太阳,眼睛可能会受伤。”
初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初云的提醒并非虚假。少年人双眼受到的光刺激没有随着遮挡而消失,照旧在闭眼的世界里留下迷离的光点与光斑。
“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他把初云的手拉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回转过来,背对阳光,看到正对的少女在阳光下发亮,对着他露出微笑了。
现在他没有任何苦恼,而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
初云对他说:
“还有最后一点点的食物,走吧,现在该吃掉了。”
他们无疑问是走出幽冥了。
只是幽冥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能不能立刻得到食物——能跑的动物或者长在原地的植物,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但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一次横穿幽冥的虚无到几近饿死的旅行更加可怕。
新的天地在向他们招手,而未来正向他们徐徐走来。
为了抚平云带的幻觉症,探索客们很久前就已经关闭了船壳的透光功能,如今载弍再度拨动齿轮,将船壳全部打开,于是光回船内,死或生号阳光普照。
“你好像很吃惊于这光明?”
离彻底脱出幽冥还有一段时间,蛋蛋先生闲得蛋疼来找载弍打牌下棋,结果却看到这狮子头齿轮人站在窗户旁边,望着太阳在水中投下的光影。
载弍默然不言。
狮子不是没有见过光明。
齿轮人的世界里有人造的灯光,足以照亮室内的某一个角落,让所有的黑暗无处遁形。至于最近,他也见过大火。大火的明亮非同凡响,曾让他大为吃惊。
但他没有见过太阳,也从不知道太阳原是这样的。
在刚刚发觉光亮时,蛋蛋先生就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呜咽,那声呜咽听上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要哭泣了。然后载弍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
“听说过吧,只是没见过。没见过终究是隔了一层。原来,那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光明下长大的……他们一定过得很酷热……”
载弍说。
在光下呆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热,这种热好比它在烤火堆,每一片金属都好像变软了一点。
对齿轮人而言,这倒也不算什么,也不至于生病或死。他茫茫然地说:
“只是新鲜,新鲜。”
棋盘上,载弍落下了又一颗黑子,这一颗子成势,屠掉了蛋蛋先生右上角的大龙。
蛋蛋先生立刻就要悔棋了,说:
“重来,重来。”
载弍瞥了它一眼,说:
“你倒是不紧张。”
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
“哼哼哼,只要死死活活多了,别说太阳、月亮,全黑暗,哪怕是更稀奇的景象也能见到哩!就是太累太苦,见到了,也赶紧送了命了事,懒得琢磨钻研。”
载弍发现蛋蛋先生好像有些变化了。它求死的意志似乎不再溢于言表。
日出以后,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心思,有些心思是他已经做到了世界问题未能做成的壮举,而有些心思则是对未来的恐惧,有些心思则是对于他的同伴的担忧与观察。
他感到疲惫,许可蛋蛋先生的悔棋。这颗蛋快活了。他又问这颗蛋说:
“我看你这么说,那你还是知道一点的,你知道太阳底下有什么吗?”
“太阳底下……?”
蛋蛋先生说:
“嗯,没什么新鲜的事情的,一切悉如往常。”
这是它在过去遇到另一个永生的死者时,那位“活得更久的”永生的死者,对这位“活得稍短的”永生的死者所说的一连串话中的一句。
水母继续飞往前去,云朵越来越散,渐渐不再能组成遮天蔽日之势。走了那么多的路,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但太阳并没有过多的升起的意思,依旧停在云海边缘。
这点并不让探索客们惊慌。
他们已经很习惯永远停留在半空的太阳或者月亮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继续往前走,太阳总会往上升一点、再升一点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初云和顾川就分食了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食物,但手指大小的食物不足以填报他们的胃,他们更饿得发慌了。
初云说道:
“假如前面还是没有能吃的东西,该怎么办?”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和初云一起蜷在墙角。顾川举了举龙心角,水母便把死或生号举起来了,直举到与顶部皮肤贴合的位置。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到船内,照亮了两个相知的人。
或许是光明给了少年人勇气。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那你就吃我吧。”
“吃你……?”
初云露出了一种茫然的表情。过去冕下的教诲告诉她能说话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而她靠直觉意识到了某种在生死之外的东西。
当时,她给出了一个可能只有她才可能给出的回问:
“为什么吃你,而不是吃我呢?”
少年人被这话的活泼逗笑了: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初云认认真真地想了,她以一种纯洁无瑕的食物上的考量说道:
“你可能是觉得你比较高大,肉比较多,我的胃口比较小,所以吃你的话,能让我一个人活得更久一点?”
这是个严苛的不带任何情感的理由,居然把顾川说服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只是随后,初云就严肃地反驳道:
“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你有永生之肉,永生之肉会吊住你的命。所以也许你吃同样的东西,撑得可能也更久一点……这需要数学,数学的证明。”
自从她从顾川这里掌握数学以后,她就开始迷信于这一神秘莫测的形而上的武器。要不是少年人的阻止,她是真要计算谁吃谁才能活得更久了。
“什么数学啊,它需要的是经验的证明。”少年人开始抬杠了,“你要收集你这样的人吃我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还有我这样的人吃你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说着,说着,在阳光下的少女闭上了双眼,像是天使睡着了。
她睡觉的时间到了。
顾川用最后的力气把初云抱回了她的房间与她的床上,接着来到外部观察总室,找到了载弍,他问载弍:
“望远镜能用吗?”
载弍摇了摇头:
“我族的设备在这样的强光下运作不是很良好……需要一点时间调整镜片,我想‘望远’很快就能做完。”
他用望远称呼望远镜里的那个被造出来的小齿轮人。
顾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他又说:
“我现在没有力气,你能带我到外边看一看吗?”
“外边?”
“船顶。我叫水母把死或生号送到很接近它的顶部的地方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到外边?”
年轻人给出的回答简单而直白:
“突然不想在船里,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水体总归是隔了一层……毕竟也好久没到过外面了。上一次还是大火短暂的出访。”
他没有说他自己,在可能有几个月,或者一年,也可能是比一年更多的时间里,被锁在那艘船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去不到。
而当时,蛋蛋先生正在乘载弍不注意,叫小齿轮机给他偷黑棋。齿轮机不乐意,还踢了蛋蛋先生一脚。蛋蛋先生晕头转向地落回睡箱里,躺了好一会儿,便听到了少年人的这句话。
它突然意识到尽管这人从来没有向它那样抱怨无聊,甚至带来了几种桌面的游戏,但可能……确实的、无比期待新鲜的空气。
顾川坚持不穿防护服,载弍顺从了他的意见,穿好防护服就背起虚弱的少年人,在排气室里掀开舱顶门,然后走到了死或生号的顶部,也在水母的上方。
世界从一个狭小的牢笼中解放了。
微风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芳香,轻柔的吹在狮子与少年的身上,而伸手仿佛就能摸到四周的云朵。明丽的晨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抚摸世人,温暖而新鲜的空气充斥了他的全身。
少年人确实是感到惬意了。蔚蓝的天空下,他从载弍的背上下来后,几乎要被风吹走。载弍拉住了他,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喊。声音远迈云海,落入伸手可及的天地里。
云确实越来越稀疏了,已经不再能阻挡他们的视野。
往回看去,他们曾经所在的那片云带的形状再度清晰可见,以一片红白的曙色在他们的身后照旧无限广大,犹如一面不可跃过的高墙。
这说明他们确确实实地已经离开了第二云带。
顾川抬头,想要借阳光目视云带的走向,却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白云好像已经飘到了天空无际的远方,穿过了全部的世界。
而两边延伸的云海,则像是送行他们的卫兵。
“我们确实是出来了。”
叫完那一声后,他已经没有力量,只细微地说了那么一声。
载弍牵着他的手,说:
“是的。”
载弍的关注点与顾川不同,始终在那太阳之上。他的眼睛可以直视那火红的烈日。等出了船,没有窗户或者水体的阻挡,他便无可阻碍地看上了。只是他越看越觉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用望远镜好好看一看这太阳的表面。
他指着太阳,问顾川:
“那就是你在天体问题的问答时,曾对京垓九所说的……永恒的、燃烧的、一直在发光的天体吗?”
“是啊。”
少年人接着注目云海。
他在载弍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直到死或生号的最前端。身下是巨大的黑玉般的船,船的左右是水母的水,再往下则是苍茫云海。
云海的消散,逐渐带来新世界的视野。
而新世界的全貌,他们已经很快就能看见了。
他们从容不迫地在船顶等待。
对于载弍而言,是长久以来齿轮人们想要寻找的幽冥以后的天地的真相。对于顾川而言,则是他自己、属于他自己的愿景。
但当时,他们的对话却平淡到了极点。
载弍问:
“是不是要出来了?”
顾川答:
“是的。”
他们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代表了一个大荒文明与一个大河文明的认知的边疆。
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来自异国他乡的两双真挚的眼睛。
一朵云的消失带来一片紫色的土地,一片光芒的反射带来一块漂浮着的石砾。最初显露在他们面前的大地,漂浮在空中。
空岛受光照耀的上方与其没有光照的下方都覆盖着一种紫色的原始的、犹如苔藓般的生物。
但很快,越来越多漂浮着的土地,犹如排列般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往下望去,能见到一片被紫色覆盖的大地还在不停地分裂,并向上抛出巨大的覆盖有苔藓的石块。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就连大地本身都在分裂和运动。不像是一个固定的星球,倒像是一片小行星带。
空行的水母很快飘进了这片离散的世界里,在陆地群中飘行。
接着,极目远眺的探索客们见到了这个新世界的第一个的生物。
那是他们所熟悉的……长脚的巨蛇。
“栖龙……?”
少年人不解地发声。
但栖龙的体表覆盖着岩石,这不比栖龙巨大的生灵的体表却是柔软的皮质,表皮的边缘,还有许多类似船帆与袋子的更多余的棘皮。
它们的数量不止一个。
很快,探索客们就发现两个、三个与四个……或者可以称为龙类的物种在这里到处都是。而等到风声忽变,天边尖啸,便有长了羽毛翅膀的龙类飞入空中,接着就是越来越多,他们从未听闻过、也没见到过、更不相同的异类生灵开始在这片永光的大地上活跃,静静地讲述起另一天地原始的秘密。
未来的历史正要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