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生(1 / 1)

他们闯入了一个嫣丽的紫色世界。

而这紫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绝非是他们原本认为的苔藓,也可能不是一种植物。

等到水母飘近了,他们便能看清楚这些岩石之上的东西具有许多歪歪曲曲的线条与抽丝般的身体。它们没有绿叶,没有树皮,没有花瓣,没有花房与花蕾,身体从上到下,都是同一种材质,都是一种丝状体的密集。丝状体足够密集后,便再看不出丝线的形状……丝线变成了丝绸,和丝绸一样光滑,但更加密集之后,则像是草毯——

一片片覆盖在大地上的发毛的草毯。

尽管在阳光下繁盛绚烂,但细究下来,仍是同一种生物的自我堆积。

探索客们很快就发现,草毯的每一个部分都在以一种回旋式的、自复制的方式向各个方向疯长。这种复制不是完全一致的,偶尔会在左边长出树叶的形状,在右边长出花的形状,在前一块儿长出草根的形状,在后一块儿画出五角星的形状。长得最快最高的紫草能竖向堆叠到一米多高,好像这紫色世界里一颗即将开花的树。

但过一段时间,其他的丝状体的自我复制便会跟上将其淹没,变成厚有一米余的毯子,重新演绎它们原本已经发生过的成长的故事。

这种事物全部生长的过程没有任何分化,都只是同一种至极的微小的事物的自我复制。这种特征按地球的知识属于某种单细胞动物。

更多细节的特征,探索客们是在锅里发现的。

散乱的餐碗摆了一整桌。小齿轮机飞来飞去,开始收拾。

“就口感来说,同样非常接近蕈类,意外鲜美,但嚼起来却乏善可陈,只能说很适合煮汤。煮熟以后应该没有毒,人短时间内没有不适反应,可以果腹。紫色深的要比紫色浅的,煮出来的味道要更浓一些。”

久违餍足的少年人躺在椅子上,格外惬意舒适了。

新世界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而太阳更晒得他暖和,暖和到他一动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好像一头吃饱的怠惰的行将过冬的小熊。

“而且只要有光,就能生长,很适合培养。从那些个奇兽吃这东西长得那么大来看,这东西姑且可以认为还是很有营养的?”

他们之所以敢吃这种紫草,除却不吃就要饿死外,也是因为目睹了那些和恐龙差不多大的生物们便有许多种以食紫草为生。

放眼望去,那些个长皮的长蛇好像各自约定了一片土地分散开来,并不集中。它们缠在大地上,一双巨嘴里,长着一圈参差的牙齿结构,像割草机似的一吃就是一大片,并且一天到晚都在吃。

初云见他惬意,便问他:

“你要再睡一觉吗?”

这话把倦累的小熊惊醒了。他立马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就说:

“我睡早就睡饱啦!现在正是要用力气的时候,可不能再睡觉了。”

而且探索客们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的。首先,这艘船的维护就是一件十足麻烦的事情。

预计能载三百个以上的齿轮人的大船,纵然实际使用的区域不大,但对于现有的寥寥三个半人力而言,已是难以承担的重负。

而更大的问题则是,这艘船如今是随着水母一起飘在空中的,实际并不具有单独的航空能力。

死或生号依赖的始终是梦生水母的奇异。

因此,检查这位原始的伙伴的身体状况,在顾川看来,也是他们必须要履行的每日功业。

载弍在一边等待良久。少年人披上厚实的衣服,带上如狱和龙心角,再加一把齿轮人的小刀,便算是在有能力的范围内准备万全。

和上一次相似,初云和蛋蛋先生,还有小齿轮机一起留下来守家。

顾川清点完物品后,就说:

“走吧。”

载弍点头。两人不再犹豫,从排气室出,游入水母体内。和煦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背上,染成一片醉人的紫色。

周围飘起的陆地与碎石,挡住了初升的日光,并在更低的飘起的大地上投出一个个大的或者小的影子。影子错落,犹如一片并不茂密的、稀疏的小树林间。光线在林荫枝叶的边缘一一垂落,呈出一条条壮丽神圣的光路来。

他们游曳在空中的水里,眼见水母正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飞翔,时而在陆地的空隙间阳光普照,时而落在陆地的底下,犹乘清晨的林荫。

影与光的轮廓,就在水母的前进中,在水母的身上曼妙变化,曲折不尽。

至今,探索客们对水母为什么能飞,又为什么能托起沉重的死或生号一起飞的缘由并不了解,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水母的飞行可能与幽冥物质相关。

但新世界里,没有不停蒸发的烟气,他们寻不到幽冥物质的身影,便更觉这生物神秘。

载弍前去检查虫网还有水母各处的体温。

而顾川则举起龙心角,往水体的中央游去了。

他刚游到思维灵光最密集的地方时,周围的水波便如被风吹动,轻快地泼在了他的身上,飞溅在婆娑的阳光下。

细究当初割腹洒血的仪式,顾川或者还能算得上这水母的半个父亲。

“你又在撒娇啦!”

水母不会回答那么复杂的问话,只自顾自地传递出一种安逸的舒服的冲动,像是幼鸟蜷缩在父亲的身旁。尽管它生自幽冥,却喜好温暖和明亮。

在新世界里,它的精神照样安定,也没有因为远离幽冥而饿到,相反,它不停地传递出一种饱腹的满足感和一种极其积极的自我分裂的冲动。

“那就好,好。”

少年人露出微笑,向外游了。

等到狮子和顾川重新在死或生号的顶端相会,立在水母表皮外的风中时,这水母正擦过一块陆地的底下。

这背对日光的阴面,照样长满了紫草。

紫草,在这陆地的底下,是笔直往下生长的,换而言之,与陆地顶上的紫草一样都在往外绵延,好似不受重力的困扰。

水母的水体上涨,很快没过两人的身子,只淹到脖子的部位,然后便在他们的注视中轻轻擦过几束往外长得最凶的紫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丝状体重落入水中,迅速分散开来,消灭成一小点一小点,直到看不见。

“那看来,梦生可能也能吃紫草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它是不会在新世界里挨饿了。”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载弍诧异转首:

“梦生,是你给它起的新名字吗?”

“是的。”顾川说,“它是我们的好伙伴了,总要有个特殊的指称。总不能水母水母一直叫吧?”

只一小会儿,水母已飞过这片悬浮的土地的底下,不再摄食紫草。水面重新下降,直淹到极接近死或生号的表面的位置上。他们再度裸露在干燥的空气之中。两人交换了下意见,一致认可今日的梦生没有任何异常的状态。

异常的状态在另一方面。

“你有没有感觉梦生的行进路线不够笔直?这种不够笔直,可能不是因为它想要吃东西而造成的。”

顾川说。

“确实。”

载弍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赞同。

两人站在死或生号,凝视前方。而梦生并无法笔直地往前走,反而是向前飘了一段距离后,便摇摆一下,似是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便移向他方,沿着一种接近于抛物线的轨迹,走向了另一侧更大的一块漂浮陆地所在的位置。

而强有力的风便呼呼地刮在他们的背后,往前泛起千万里的紫草晃动。龙兽抬首,那小小的漂浮着的水母的样子便落入他们的眼中。

不过它们并不惊讶。

天上天下,总是会飘过许多奇怪的东西。在这群生灵的眼里,所有的这类东西都差不太多,与他们并不会有太多的关联。

梦生继续往前飘,犹如飞在空中的一潭湖水,在特定的光照角度下,又像是个姹紫嫣红的肥皂泡。而它所要走过的世界,土地在动,影子也在动,便像极了一个旋转的迷宫。

这种现象在一开始还不明显。

但没几天,梦生已经无法笔直地向南走了。

它在一块隔着一块的陆地间,绕起一种蛇形的轨迹曲折地行进,一会儿随风飘到一块左边的陆地的底下,一会儿随风被送往另一块右边的陆地的顶上。来来回回,飘飘荡荡,很快,就在原地迷了路。

但大地虽然在动,方向却从未变化。

明明知道前方是前方,梦生却靠本身怎么也走不到前方。

走着走着,它的路线就会弯曲,然后靠近另一块土地,但它也决不能登陆到那块土地上,而是离得最近的时候,便会被再度拉走,仿佛是在群星之间回荡的彗星。纵然接近了太阳,却只能受力远离。

“你们认为这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探索客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尽管有吃有喝,但他们从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更别说,这个新世界还有类似栖龙的恐龙大的怪兽在徘徊。

就顾川的想法,他想寻找文明的居所,寻求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载弍答道:

“会是风吗?”

水母在幽冥间也受到风向影响。群山之间的风强烈得很。载弍有时候会感觉自己都不能在船上站稳。

载弍继续说道:

“梦生它自己是不识路的,它要依靠顾川转述指南针才认识路……它的本质还是要看周边的气流、温度、光线。因此客观环境、这些陆地的不停变动,导致梦生无法准确地识别方向。”

初云则给出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也许是引力呢?”

这敏锐的少女自从顾川那里学到了数学和物理后,便比顾川更热心于处处尝试用这两个工具规矩全世界的规律。

“这些陆地具有的引力把梦生吸走了,但是引力与引力互相中和抵消,再加上梦生自己的行进力量,便形成了梦生现在徘徊的轨迹。”

“也许都是,或者都不是。”

顾川根本无心于讨论。他知道光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讨论是出不了结果。

想要继续前行,要么弃船而走,要么就是主动使梦生可以走直线。

不论哪种,他们都必须再度下船,勘探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

蛋蛋先生和他们的想法都不一样。这颗看戏的水煮蛋嘲讽似的说道:

“可是,你们真的能做什么吗?你们也没办法击毁这些陆地吧?做到了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船上,等待梦生能够飘出去。”

“首先,我们还是有一些攻击的手段的,没准就能毁掉点陆地。”

顾川已经习惯蛋蛋先生,他摸了摸这颗笨蛋的脑袋,轻松地应答道:

“其次,假设这真是这片大地的某种特性,便是互相吸引。而梦生不论如何都飞不出去的话,我会考虑弃船步行,靠自己的脚往更远处,寻找更多的机会。怎么?你不愿意靠自己的一双脚去走路?”

笨蛋涨红了脸:

“那不跑死我们啦!”

“你不愿意跑路,那也好啊,我们可以把你一颗蛋留在这偌大的船里的!到时候,我们出去,可能要跑到我们变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来看看你……”顾川一边穿鞋,系紧带子,一边愉快地说道。

蛋蛋先生立刻就慌了:

“那可不行。把我留在这里,岂不是叫我坐牢,我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要无聊死啦!”

“也不一定呀!没准你看窗外那些个庞然巨物,看到梦生,就把梦生和你一起吃了呢!”

蛋蛋先生的面孔瞬间凝住了:

“这……诶……我……好像……”

它陷入了沉思,然后惊声大叫道:

“我也要出去!这些个新世界的野兽,总归是愿意吃我了吧!总不可能跑了小半个世界了,还没有东西愿意吃我吧!我可是送上门的蛋!”

但顾川只是在它柔软的脑壳上弹了弹:

“我们可懒得带你出去,接近大龙,你要跑,你自己去跑!”

他和载弍准备好,便再度从排气室顶舱门抵达水母的顶上。

那时,梦生正掠过一片陆地的底下。

顾川和载弍各自拉住一片垂到他们头顶的紫草,接着将自己的身体向上一荡,便成功双脚向上,踏足了这一块幽浮的大陆。

“初云可能说得对……”

少年人抬头瞧见自己头顶的大地,又往下俯瞰遥远的天空和倒过来的初日,没有感受到任何把他往地上拉扯的重力。

“这里可能确实、力的方向不对劲。”

他试探性地松开手,已经做好了坠回底下水母的准备,结果睁开眼睛,一切行走如常。他的双脚就像被向上的某种力量吸住了,明明倒立空中,却无任何不适感。

载弍有样学样,同样放开自己紧抓的紫草,同样没有落下。

两人相视一眼,开始从容地在一片背对太阳的大地的底面行走,准备从底下走到顶上。他们的双足便在茂盛的紫草中抬起又落下,发出连续的沙沙的声响。

劲风在头上吹拂,紫色的草毯,便如一片起了波浪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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