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衡(1 / 1)

蛇在彩绘人的语言中被称作天挺。天的冠名,证明了它曾经是这片地方一切寻常生灵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时,蛇就盘在一根石柱上栖息。

这里没有任何的“人系”,只有两个曾高居顶点的会说话的非人生物。原本还有几条和蛇差不多地位的非人生物,不过它们已经前往其他村落洞府,正在布置进一步反攻的准备。而且,说起来,这些事务,对于这群尊者来说,其实是没有经验的。

在蛇刚出生的时候,它所接受的教育有打仗,但那是带着悬圃饱受训练的军队打仗,也有治理,但那是对于高度发达的王朝的城市的治理。当时,它的教育里,还亲切地告诉异龙的统治被认为是长盛永世,能够延续万年不灭,不会有任何战争的可能,也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在蛇少年时期刚刚结束时,它还在王国最高的石柱下,兴奋无比地继承先祖的荣誉,并宣言自己将成为王朝最坚定的守护者。他以为那也会是永远。然后,就在它的成年期内,异龙王朝吹起了一阵忽如其来的大风,这阵大风毁灭了过去的石柱,也叫他们仓惶流窜。

这阵大风,蛇到现在还不甚清楚前因后果。从结果来看,现在的农兵称为黑甲军的中央军队哗变,庇护人系、曾被引为神灵的异龙们一个个被赶出悬圃,要么逃窜,要么被杀害在荒野。人系们宣称它们的时代、它们的荣誉已经都结束了。

为了挽回这种情况,蛇携带一小批还追随异龙的士兵,扯着最后的纹章,来到王朝的边疆,获得当地不安的农民的支持,尝试维护王朝的本来面貌。

但近来的局势变化就连蛇也感到疲惫。同样来到各地掀起反叛的它的同族的失利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让它逐隐约意识到一种残酷的可能。

那种可能叫做失败。

“长老,这些农野粗人,再怎么训练,也不可能是城市斥巨资培养的军队的对手。组织度与能力的差距太大了。我们单纯依靠琼丘的地形移动规律打防卫战,不是个能够持久的主意,我们的封印材料是不足够的。”

蛇说:

“就军队的对垒上,我们必须要求助于野人诸国。”

在琼丘,巨大共同体不止中央的异龙王朝一者。真正的地面上,或者稍远处的几道大峡谷,还有隆起的山脉里,都藏着为数不少的经济与水平均落后于王朝的国度。这些国度在蛇受到的教育里,都被称作为野人。

虽说是野人,但在军事上也有值得称道的一二三点。

“你想效仿登陆慕石的天夏公的做法吗?天挺侯?”只有深处,有一双疲惫的硕大的眼睛,凝视着蛇。

蛇在这里的地位并非是最高的。

来到这片临近幽冥的边缘地区,重新站稳脚跟,也并非是蛇的主意。

在后来的记载中,被称为布紫反叛军的首脑,乃是来自异龙王朝的一位长老。这位长老如今负了伤,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微。他藏身于这片土地的深处,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多得多。

蛇低下了头:

“我们需要野人国的军队登陆,而与叛乱军的队伍的对垒。”

他们将现在盘踞悬圃的军队称为叛军。同样的,盘踞悬圃的军队也称布紫这带的骚乱为叛军。

这里几乎没有发光的石头,幽深的洞窟里,只有隐约的轮廓,轮廓勾勒了这新世界的王国的尊贵者落魄的身躯。

它说:

“你在埋怨我,禁止你们出动,支援慕石那带吗?”

蛇不说话。

从蛇掌握的情报来看,假设他们及时支援了慕石那带,慕石的叛乱未必会失败。

“但我也与你说过了,不能让异族登陆我们的土地。我们王朝成立,就在于遂古之初,我族对琼丘人系的庇护,让这一人系摆脱了原本困苦的迁徙生活,得以稳定,为我们创造文化。”龙长老平静地说道,“而天夏公引入外族军队的做法大错特错,就错在他毁灭了这一基础!他将原本我们要驱逐的入侵者,重新引回了这片属于我们的安静的土地!”

说到这里的长老怒不可遏。

它平稳了下自己的心情,展开了自己的翅膀,接着重新覆回自己的身上。它说:

“如果你执意要去,你可以一个人去,我会做主,删掉你的封号。但你若是认可王朝的存在,认可我们长老制的延续,那就不要去。”

蛇照旧不说话。

在它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王朝本身都快名存实亡,有能力的救亡者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挽回局势,但这位长老的脑子始终不灵光,还在眷恋不知多少年前犹如传说的话语,在无形中阻碍他们的行为。

但它也不好反驳这位长老。

无他,只在于权利,地位,还有……力量。

异龙之间,被称为长老的龙类,不是光靠资历就能评上的。

在王朝之中至高无上的长老龙面对沉默,还要劝诫这位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但蛇看出了长老的高高在上不容反驳的意味,而提前一步说道:

“外面出了点状况,长老,我要先出去处理一下。稍后再来。”

这长老龙在王朝的全盛期很少见过这种无声的反驳,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它的话更重要。蛇自以为有事要处理而找到了理由,在长老看来,却全然不是理由。

“不要断掉心灵联系,我也要听听外面的事。”

长老吩咐道。

蛇说好的,然后从石柱上解身,脚尖落地,往外走了。

打开石门后,他就看到了敬日正在和一位他只看过一两眼的本地人争辩。

“敬日,发生了什么?”

蛇问道。

敬日是一个有才干的成年人,恪守了布紫地方古老的教诲,始终拥护王朝的长老制。蛇还记得当初敬日领着一队农兵,跨越了数个岛屿,来迎接他们队伍的场景。

不过敬日恭敬,但和其他的村民一样并不懂礼仪。

他怀着一种野蛮的敬爱,大声地叙述了起因结果。

蛇抬起头,看向了那满眼愤懑的狱卒。

“怎么,你不满意我的想法了吗?想要造反了吗?”

它并没有看出这狱卒身上的微不足道的变化,只当是这人心中鼓动。假如这人确实不满意它,它毫不犹豫会将它杀死。

那狱卒立刻额头流汗,当场跪倒了:

“我不是不满意,大人!只是这群囚犯,他们也在徒耗我们的资源和光阴,我们想要上阵杀敌,而不是和这群异族做伍。”

蛇很难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不要多疑,战士!这是长老的意志,自有远图。它们关系到我们与其他诸下国的友谊,是我们王朝礼节的风范。”

狱卒也傻,蛇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唯唯诺诺。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就是在按照这些学问知识过活的。他并不会将其联系到自己的实际。

不过,狱卒能问出这么有逻辑的建议,倒是让蛇大为吃惊:

“你倒是有点机灵,有点灵活的。”

蛇最开始的囚禁只不过是寻常的囚禁,省得其中有什么间谍,也省得冒犯了某个可能很近、也可能很远的野人国。不过后来,它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它想要效仿天夏公,尝试询问出一两个接近的野人国,引这些野人国入琼丘作战。但它和长老商量时,长老否决了它的提议。

蛇那时,便已经是想要杀死这些囚犯了。

但长老又说不能轻杀,作为王朝,应对这些探索客和流浪客留有王朝的礼节。这些囚犯便被一路拖到今天。

蛇又起想法,想要说服长老,但又失败。

它对狱卒的评价,让原本劝阻狱卒的人开始夸赞起这狱卒的思想敏锐来了。蛇说:

“让他领套刻纹,进你的队,敬日。”

敬日点头,蛇准备回转,继续和长老商议对策。

但它的心灵深处,长老平淡地说了一声:

“让那狱卒进来。”

蛇的步伐一慢,目光诧转,它照做了。

在深处栖息的长老目睹狱卒许久,说:

“你在来之前,和什么东西做过接触?摸过什么东西,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主要是什么活物……或活物的残片。”

狱卒不知道长老的意图,只老实地答道自己的抚育者与教育者给他穿衣服,教他如何吃一种新的食物,也谈到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在牢房边上兢兢业业,绝没有做任何游戏,他谈到他还没有吃饭喝水,也谈到他和朋友对王朝的信任的交谈,谈到那次交谈中对悬圃新政的怀疑和迷惑,谈完了今天,他就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昨天的兢兢业业来。

他的滔滔不绝,零零碎碎,让蛇忍不住怀疑起这狱卒真是有刚才逻辑的人吗?然后,这蛇才突然领悟到了长老隐含的意见:

“长老,我和您说过……我在异族中发现了一位会说我族心灵语能力的客人。他现在就在牢房里。”

于是,长老的目光缓缓下放到狱卒的身上,说:

“你今天有没有接触过某个囚客?就是用手摸过一个囚客身上的某个部位。”

“囚客?”

这狱卒想了好一会儿,断定般地说道:

“没有,长老,天挺大人说过不能做任何肢体接触,我们就从不敢接触,生怕这些人使什么毒或手段。”

“问其他狱卒。”

长老龙吩咐蛇说。

“如果问不到,就直接那些人带出牢,一个接一个地拉到我面前。”

只一小会儿,狱卒就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监牢前。他准备收拾东西,加入光荣的作战队伍了。他还对其他狱卒说自己看到了长老,栖息的长老就像是神一样金光闪闪,全身美丽得如同黄金。

其余狱卒羡慕不已。

而牢里,载弍对顾川说:

“你好像失败了,那狱卒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也可能没有人意识到你的战略价值。”

“不碍事,我还在找他们的作息规律,读心这所建筑的结构。只要搞明白,我可以故技重施把他们全部催眠,然后强行越狱。”

顾川如今不惮于使用手里任何一张牌。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然后石栏的门打开了。

牢里的囚客全部集中在开启的门上。

一个顾川曾经见过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望了一圈,找到了顾川,就对他说:

“你,随我们走。”

“请问是什么事?”

这次不是心灵交流,而用的是这异族人的言语。

但敬日什么都没有透露。外面站满了士兵。

年轻人平静地站起身来,在敬日的引领下,和寻水困惑与载弍平淡的目送下,走出了门,然后将自身的命运交给了他人的意志。

他被带到了这片空中陆地的中央。岩石排列在他的周围,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道。

这时,敬日才对他说道:

“长老,还有天挺大人,都在门里等你。你不要想做任何小动作。”

长老,他还是第二次听到。

第一次是在那蛇的话语里。

年轻人若有所思,然后被后面的士兵推也似的,走进了门中。

石门关拢,稀疏的几块发光石的光迷离。

曾经见过的长脚的蛇缠绕在石柱之上,以一种同样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

“是你叫得我吗?”

他缩在衣服里的手握紧了衣肩下的龙心角。

“不是我,外来人。”蛇说,“叫你的人还在更里面,往前走吧,让长老好好看看你。”

顾川往前走了一步。

他大约看到了一片轮廓。那轮廓属于一条巨大的长有翅膀的蛇。他站在那里还看不太清,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盘卷的,深入岩石的姿态便更为显然。一双黑暗中的眼睛,比他的人差不多大,带着一种幽静的光芒,穿透了时光。

它正在温和地注视年轻人。

“继续往前来。”

年轻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终于,那庞大又古老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在他的眼睛中呈现了。轻轻的吐息引起了风的波动,吹过了年轻人的身体。

闪烁着银光的鳞片与一双小的、没有分叉的角,又或者那双巨大的翅膀,至于眼睛、身体的纹理,以及两双小的爪子都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第一眼是被这条被称为长老的龙的尾巴吸引去的。

或者不是尾巴,而是这条异龙身体的中截。

哪里被完整地斩断,其中的肉、肠子、还有他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脏器流了一地,但都像活着一样,还在呼吸,还在运输血液,与吞吐空气。而它那被砍下来的半截身子,嵌入了岩石的深处。

一条每个细胞可能都独立活着的怪物。

与人类不同的……奇珍异兽。

那时候的顾川,最开始想的是这条巨龙是怎么钻进这小小的陆地的洞窟里。那扇石门太小了,

他学着影视里那些参观客,佯装谦卑地说道:

“您的召见,是我无上的荣誉,尊贵的王朝的长老大人。”

庞大如小山的长老龙一言不发,顾川收束了自己的思维,让自己不去考虑一些重要的事情,说:

“我来自遥远的人类国度,我们和这里的人长得相似。我们只是借过,并无恶意,想要前进更南边的远方。还请长老放行。”

说话的年轻人以为自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在索要通关文牒。

谁知,那长老龙许久才说了一句:

“倘若我告诉你,你并不是人呢?”

思考层面上的沟通带来一系列飞掠的情景幻象。顾川愣住了,他立刻联想到了体内那块永生之肉的来历。

那块永生之肉,来自于地底的骸骨。而那条骸骨……恐怕与盘旋在大陵的巨龙是有关联的。

但他刚刚回忆道栖龙的身姿,便立刻屏住自己的思维,不敢多想,生怕眼前的长老龙的读心能力要超过龙心角。

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母亲,胡乱地说道:

“我是从人的肚子里蹦下来的,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在一场王国战争中结识,我怎么可能不是……”

“孩子,你应该有比你现在所过着的活着的一生更长的记忆!是吧?”

长老龙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名字是天衡,是这王朝的长老,我已经度过了人的家族从出生到死亡五十代以上的时光。在我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你,你的灵魂绝不限制于你,维持你这具身体的力量,也绝非是脆弱的人的力量。你受过苦难,但那足以把人杀死上千遍的疮伤,没能杀死你,是吗?”

顾川讷讷不语,他那时候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他又不敢想,只敢不停地回想这一世自己人的平凡的一生。

长老龙继续审视它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平静地说道:

“是有人把你塞到了一张人皮下,把你的灵魂,还有你的肉,一起……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孩子。”

在从长老龙的房间里出来后,顾川才敢去想自己当时想到的线索是什么。

他当时是在想,所谓的补天刑,这种能让异龙把一个被受刑的落日城人误认为同族的补天刑……究竟是什么,还是就是那地牢里的老人所说的那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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