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确实是在巡查,并且在这次巡查中才发现他们遗漏了那么个人。
在悬圃接待的历史上据说曾闹过一个乌龙,那也是一次长时间的遗漏,他们把从边缘地区来的使者遗漏在封闭的房间内长达半周。悬圃的一周要比火路的一周时间要更长,这种长是客观的自旋或旋转一周所要耗费的时间的多少。
“那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当时王朝清扫的佣人准备对不用的招待室进行扫灰时,才发现了那位已经奄奄一息的使者……”
“你的意思是我还很幸运咯?”
年轻人平淡地望向眼前的外交官。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想我的事情恐怕也要成为后来人的趣闻案例了,哈哈,对此,我感到非常惭愧,抱歉。”
那位看上去极年轻的女孩子,也是一位正式的外务司基础官员。她坐在桌子另一头尴尬地笑了笑。按照她所受到的教育,年轻,活力,温柔的语气、可爱的面庞所代表着的性的吸引力理应能引导一个人,不过她很难引导眼前的人。
这意味着她交涉的工作会变得困难。
因为先前的错误,她被上司放了个闲假,负责和这些形单影只的外乡人聊聊天,搞搞关系。在某种方面,这可能代表在老人的眼中,她的前途就止步于此了。
她的心思复杂得紧,面上依旧可可爱爱地微笑。
她听到顾川用那不娴熟的琼丘语一字一顿地说:
“我觉得不是很有趣,认真地讲,那就实在有些残忍。”
一个残忍的草台班子。
她笑了笑,转移话题,开始谈起一些悬圃过去的故事,还讲起一些语言上的典故来。
少年人被迫在二十三岛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的人身自由全然受到外务司的监管。外务司的招待所里住了百来个人,其中有他不知晓的王朝附近所谓的“野人国”的使者团,也有像他这样单独来到这里的探索客。
探索客是容易接待的,外务司不甚关心。他们的主要力量关注在野人国。最近一周,其他野人国也陆续派出了人数不少的大型使者团。
这些野人国过去和蛇所属的旧王朝有关系。如今这些理不清的外交关系对于上台的新王国而言,都需要重新斟酌考量。
新的政权上台不久,新的人群正在学习如何治理这片土地,尽管一切欣欣向荣,但混乱并没有完全消失。
高空的悬圃,气温一直很低,偶尔抬头从天窗望向被灯光照亮的天空,就好像可以看到凝结的冰晶正在缓缓下坠。
“其实原先悬圃并不是这个样子。”女官走在顾川的身前,笑着说,“我小时候,悬圃还很暗,要用辉长和点蜡才能发光。不过在我长大的时候,人们开始到处挂上晶管,世界忽然明亮了起来。”
经过“检疫”后,顾川在这里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并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无足轻重的外乡人,更别说他还不会说琼丘话,和任何人交流起来都很费劲了。而他的外貌与穿着打扮,也注定他走到哪里都会被发现——
齿轮人式的防护服使他表现笨拙,像一头蠢钝的白熊。
他说:
“你很怀念那时候?”
女官笑了笑,说:
“是的,那时候,虽然只能用辉长照明,但知识分子总是很受到尊敬,大家往来和谐,我的长辈衣食无忧。”
至于她,也绝不会因为犯了点小错,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他其实没怎么听懂女官的话。女官说琼丘语的时候,会用很多生僻的同义词。比如辉长就是发光的石头在一首悬圃诗歌中的代词。那句诗词赞颂的是发光石头无私的奉献。
顾川问:
“请问,哪里可以学更多琼丘的语言?”
女官顿了顿:
“这倒有点麻烦。我只能为你引荐一二,也需要你自己做点努力。这可能不是一件……不花费代价就获得的事情。”
“我明白。”
女官操作了一下,顾川被允许站在外交学堂外听,但不能进入房间内。和他一样待遇的还有一些人,这些人大多和他一样是探索客,不受重视。
从旧王朝开始,外务司就一直设有一个特殊的外教学堂。
野人国的使者,学习琼丘语,或者说悬圃话,就是在这一个外教学堂里。这学堂专门传授悬圃文化,以展示异龙王朝之恢弘伟大。据说许多野人国的‘文字’,都是在这里学习琼丘文字后再改一改、改过去的。
外教学堂的最高负责人在旧王朝是一位异龙,在这新国家名义上依旧是,因为这异龙投降得很早。另一方面,它只保留了名义,失去了实权,它就在二十三岛上。
它是蛇传话任务的目标,并且蛇对顾川说:
“只要你告知了它布紫的事情,它就会向你提供帮助。”
“比如……”
当时,顾川心想异龙在新社会可能自身难保。不过蛇说:
“至少能打听并告知你一二关于你的船的线索。”
当时他问:
“你确定它不会反手把我出卖?”
“这点,你不必担忧。它不敢做的。”蛇冷笑道,“不敢得罪东边,也不敢得罪西边,只敢在这之间瑟瑟发抖,一个小人罢了。”
但与它接触不像蛇认为的那样轻松,顾川以为这个荣誉院长会定期出席外教学院,实际上并没有。
他始终没有见过异龙的影子。反倒是琼丘语的基本读写原理被他学了个完整,短时间内他在琼丘语上突飞猛进了。
但这对他没有本质的意义。他的目的是和伙伴们一起走。
转机来得很快,但很意外,与一切外务无关,倒是与高雅艺术有关。
悬圃在旧王朝时期就已经发展出了许多歌舞的形式,其中甚至有极类似芭蕾以脚尖点地为主要动作的脚尖舞蹈。根据女官的介绍,以脚尖点地,抬高自己脖颈,修长的身姿都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蛇形。至于展开的翅膀,和高抬的另一只脚则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翅膀与尾巴。
“但新王国对此进行了更普适修改,将其比喻作鸟。文化其实不能轻动,这是不合礼法的。”
女官挽起自己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
顾川察觉到她有某种不满,但不敢说,只追问:
“我不太懂,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和我说说是谁在表演吗?”
“说来话长,也是国民议会的壮举。”
在熟悉以后,这女官有点好为人师,显然是把外乡人当做了聊天垃圾筒。
有了歌舞这类表演艺术,顺理成章的,也就有表演,有表演,就有欣赏,有欣赏,有表演,就有集中的场所,也就自然有剧院。
原本剧院只给异龙和人系贵族提供表演,演员也限定为人系贵族子女。
不过国民议会上台后,实行了一项新政。他们决定向悬圃普及高等教育。悬圃就是琼丘政治经济的中心,大多人都掌握基础读写,并存在定向的职业教育行为。
而所谓的高等教育,即是原本女官所受到的教育。
顾川在路上听引路的女官说:
“这是非常复杂的综合教育,其实,对一般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些,也不需要去用。我平日里就经常听到有孩子抱怨内容太多了,不过国民议会就是坚持如此,也不方便去说。”
其中包含有高等读写,譬如古文献欣赏,还有文章写作,也就是如何写一手能说服人的议论文或者有感情的记叙文。有算术,以顾川的目光来看,他们的算术可能有地球十八九世纪的水准,因为他的高中水平已经读不太懂了。女官对此最是不平,她说:
“超过智力的学习不过是徒增平凡人的烦恼与压力,我已经听过好多向我抱怨听不懂老师、看不懂书的人了!”
顾川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便叫这女官以为得到知己了。
然后就是体育和艺术。
地球周朝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把射御解释为体育,那悬圃差不多也就是这六项教育。
二十三岛设有一般国民居住区和一般国民学校,其中国民学校的科目中也传授艺术。二十三岛只有一个大剧院,这次就是被国民学校征用,用来表演他们的少年才艺。
女官上司的上司,就是那巡检的老人一拍脑门,就说要向外宾展现悬圃少年儿童的风采,展现国民议会的教育政策的光荣。
老人的决策传到了国民议会,议会也重视,特派了两三个议员参与此事。
连带着,外来的探索客也有幸被邀请参与观赏剧院表演。
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因此顾川已经混熟的几个外乡人——和兽皮人或者榴莲先生差不多样子,可能是同一族的旅客,还蛮兴奋的。
他们在队伍的后头,开始聊起可能见到的表演了。
顾川本人不想去,去的话,要换悬圃的礼服。但他考虑还要维持社交关系,勉强赴往。换过衣服、梳过头发的少年人的神采,叫女官颇为惊异。
只是他面色上见不到任何喜悦,满是压抑,就叫她突然升起些心疼了。她说:
“你是不太开心吗?”
“不是,不是……”少年人压了压那插进头发里的晶管角,无精打采地敷衍道,“只是想起故乡了。”
等到了,非野人国的外乡人被邀请坐在前五排的最右侧角落。而剧场开场,果真放眼,全是悬圃琼丘的少年儿童,最大的,也不过顾川多年前刚刚要进入落日城的年龄。最小的放到地球上可能还在上小学。高矮美丑各不相同,不过站姿可能是受到训练的,舞台上的,站在三排,有精神气。
这次表演有乐团。
乐团不在舞台上,而在二楼左右两侧的平台里,只有坐在中间的人才能看到。幽静的开场乐从楼上传来,客人们一一入座。
等人群坐定,剧场就关掉主要灯光,只留下舞台上的晶管散发光亮,还不知怎的,可能有化雾装置,人们的身后一片神秘的蓝光雾绕,几个人就开始演第一幕大剧。
这大剧讲的是旧王朝唯一一位女大公的传奇故事。这女大公,位极人臣,曾是异龙之下,悬圃最高的统治者,今天是由一名大约地球高中年纪的女生扮演的,上台就开始讲最晦涩的琼丘语。
对于琼丘语的初学者,听起来难,但却十分有美感,像唱歌一样。这是声调与韵律的学问,抑扬顿挫都是安排过的。
女官说这是传奇故事不太经典的一幕戏,是讲女大公建交野人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的。
“不过……”她摇了摇头,小声说,“那女孩子太柔软了,女大公要像她那么柔软,那是去和亲的,不是去建交的。”
顾川又不知道这什么女大公的故事,看不出来,随口问道:
“怎么,你很了解。”
女官挺了挺自己的胸脯,装作寻常地说道:
“我演过这出戏,是得过……嗯,群众赞赏的。”
她原想说天挺侯,话到嘴边没敢讲出来。这是她作为破落家族曾经获得的最高的荣誉,如今已成她的阻碍。
这出戏中间还有女大公宴请四方,这里就有大量的舞蹈,其中就有女官熟悉的芭蕾舞。对这平民跳的芭蕾舞,她就更不屑了:
“你看到了吗?看看她们的脚。”
顾川抬眼望去,见到的是一双双有肉的脚,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很漂亮?”
“不,不,并非如此。你是没有见过罢了。”女官的脚点了点地,她说,“我以前也是跳舞的,我学舞,那是要专门练脚的,因为真正‘正统’的表演不能穿鞋,要有纯粹的肌肤的美感,但这样脚尖点地那靠的不是鞋,而是你脚趾的力量,这是要苦练很久的,就算是用鞋也是用透明的晶鞋,一种硬鞋。但是普及后,上面的人召集了大师们要求改,因为说是会伤脚,就要用柔软的布鞋,还要改动作。这可好了,以前的美感都没有了……既然要改,还不如不教。千年底蕴只沦落在故纸堆里。”
顾川觉得她的牢骚有些多了。
他小声说:
“不要紧吗?这里人那么多。”
他暗指在表演时说话。
其他受招待的外乡人和他一样不敢说话。
“你倒是懂点礼节。但其实没人会认真看这种普通学校训练的小孩子跳舞的。”
女官藏着手指,指了指前头和后头,说:
“你看看他们是在看舞吗?”
果真,顾川来回一看,大多议员、野人国使者都在互相交谈,声音窃窃一片。认真看的和不认真看的五五开。
舞台上照旧光辉亮丽,而顾川和野人国使者是一样的,没有琼丘悬圃文化的熏陶,感受不到内涵,只听个声,看个动作。不多久,他便心想自己事情处处受阻,心烦意乱,借口上厕所出剧场散心。
女官给他指了位置。他便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过舞台。走到边缘走道,他认路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抬头看他。有的女官员小声地问起他的情况。
他对此一概不知,径直从侧门走出,进入一片石头回廊,然后便迷失了路。
有个女佣贴心地给他指了方向,用的是方言。
他不敢读心,所以没听懂女佣的方言,只一头雾水地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结果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后台。
后台,学校的教职工和外务司的官员正忙成一团,许多演员正在一条狭小的石道里,准备排队上场。
年轻人便知道自己走了条错路,连忙转身。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匆匆从一扇门中跑出。他没有关门,于是门之内外,无有阻隔。年轻人无意之间的侧望,映入演练的却是一条……冰蓝色的尾巴。
顾川止住了脚步,转头就进了房间。那房间里,一头异龙正栖息,比身体更巨大的带青蓝色羽毛的翅膀盖住了它的全身。
它好像睡着了。
顾川也不着急,就静静凝视它。
好一会儿,突然一声小小的铃响,它抬起头,掐着时间,向通往舞台的管道里吹出无数蓝色梦幻的泡沫。
“你是哪个队伍的?怎么不在准备表演?”
随后,它转过头来,问这人。只是它刚说完,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要重新看看眼前的年轻人,纠结的表情仿佛它发现了什么古怪无比的事情:
“不,你是……什么?”
这间室内的温度意外得很低,外表上的少年人紧了紧自己的衣服,说:
“我是从布紫来的探索客,在那里听说了您的名字,来到悬圃后是受邀来看表演的。没想到居然能意外见到你……我非常仰慕您——龙大公·天凇。”
眼前的龙在审视他。
顿了一下,他接着用心灵语的方式问道:
“不知道您现在……对布紫的情况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