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凇这个词,它已经上百周没有听闻。
至于龙大公的尊称,它已有接近千周的历史不曾被人呼唤。
抛却那些挂名的头衔与无用处的荣誉,在表面上它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学校的教务院长,在悬圃权利的边缘做一些兴致所至的平凡的事情。
它用最浅显的心灵语提醒道:
“别说话,有人能听到。”
顾川与之相望。长老龙的身躯庞大如山,天挺的身躯只与寻常巨蟒相差仿佛,而这位龙大公的体型则介于两者之间,比人大得多,但不足以撑满室内,或可与地球上重卡车的大小做个类比。
他用标准的琼丘语在物理的层面上答:
“好。”
随后,这位龙大公便口吐人言,用比顾川更标准的琼丘语说道:
“布紫,我记得……这是个偏远的乡下,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人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我是听说那里的叛军要准备反扑了,可能会要波及临近五六个地区,云集响应。其中,隶属于‘教军’的原常备部队总计……嗯,可能,只是可能会有一万余人,他们可能征召了数万的武装村民,还可能与当地的类龙类有所沟通。背后的主谋者可能也有过去的异龙的贵族。”
那时,剧场的舞台上正演到这一出戏最激烈的地方。四五十个新王国的学生在台上翩翩起舞,二楼丝弦奏乐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剧院,纷纷扰扰的歌声,犹似在放绚烂烟花,盖住了人说话的声音
这位过去的龙大公侧过头去,聆听远近之乐,稍微动了动身子,口中吐出一口冰凉的寒息来。冰冷的白霜像雾一样漫过涂了颜料的地面。
它说:
“叛军的心还未死,是新王国的不幸。”
“确实,希望悬圃能尽快为布紫解围。”
顾川吃不定龙大公的真意,得晓心灵语交流确实如他设想那般受限后,只当自己已经完成了蛇的第一个意旨,也不敢再想从这龙大公口中得到情报。
说完,他就准备走开了。
谁知龙大公出声叫住了年轻人:
“稍等,后生。”
年轻人转过头来,见到这异类一双迷幻的泛蓝眼睛好像是被天狗吃了一半的明月。
它的手指点了点顶上的天花板。板面两分露出的缝隙向石洞内洒下一片遥远空中的日光。天凇的体型自不能走人的门,异龙原本也不住在石洞内。它是从顶上开了井门下来的。
它说:
“学院就在剧院外,你若有空有事,都可以来找我,我有些薄面。至于你说的事,你切勿再管,与你无关,只会害你。你不是琼丘的人吧?”
“是的,我陈述过,我不是。”
顾川说。
龙大公挥了挥爪子,不再说话,是赶人的意思。这时,闹铃响了,它便往管子里开始吹那如雾如幻的泡沫。
少年人默然,到底没看出这龙大公的想法,也不知道与它接触会不会对自己有害。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听到了龙大公的自言自语:
“……自然演化确实超出了我辈常知……莫非相与为一才是未来之路……?既非是人系,也非是我系……”
天凇似乎与长老龙与蛇皆不相同。
他关门转身,后台里的学生队伍就尽数映入他的眼帘。比他还年轻得多的学生们屏气凝神,神采飞扬。他们都在期待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剧场的正式的艺术表演。这种表演或者表演前的学习都是他们父母与父母的父母从未有过机会的,只能在口口相传中说那上层风雅。
乐声转轻而急,犹如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萧瑟的风。这代表演出终止,中场休息了。
他开始往回走。
当时,廊道里几个不对付的野人国使者正在吵架。守卫都靠近那儿,担心他们动起手来。
少年人避开这段路,不动声色地回到剧院,重新落坐在女官的旁边。
女官问他怎去了那么久。
他理了理衣服,说:
“被乐声迷了双耳,走在走廊上听完了,才想起要往回走。”
女官笑了,开始说他到底没见过真正好听的音乐,居然被这学生乐团折服,要是说出去,定会成为悬圃的趣闻典故,讲啊这外乡人不知乐声之好,到了悬圃,直被悬圃最平常的音乐吸引,在空无所有的走廊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立。
少年人被她说的典故的起源可能逗乐了,原本沉重的心情缓了缓,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乐声很快由轻转重,随着学生表演队伍的陆续登台,再度奔腾澎湃,犹如大风起波涛。
下一出戏是火路之战,讲的是新王国军队克敌于火路的故事。
第二天,顾川就拉着几个和他一起学琼丘话的外乡人来到那在地表的公民学校。公民学校不准参观,他们作为外宾会被保安阻拦。他们就折转回去,与外务司的官员沟通。似乎那一夜的表演特别成功……?总而言之,外务司官员对展示新政权新政策的优秀伟大之处非常积极,听到他们的想法后,就给他们谈了个交流许可。他们就能进入公民学校。
公民学校里少少种了些裸子植物,岩石路边覆盖着一层苔藓。石头堆垒的建筑外,布满了发光的晶管。
带路的几位教师的面色不健康。
他们大多原是贵族的私教,只需要教少少几个人,如今却要管数十人的大班子,这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却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不过若是他们不做,那按照国民议会的严肃法律,他们连现在这点位置都保不住。
他们强打着精神,给外宾引路,期望能得到一些外务司的赞赏,而能转入外务司中。
顾川跟在带路教师老师的身后,四顾庭院,期望能找到一点天凇的影子。
他没走几步,感到温度降低了。
于是他抬头一看,天凇正伏在硬石建筑的顶上,张开了自己冰蓝羽毛的翅膀。东方的太阳在龙的眼前。灰暗的天空里,光芒冷淡。
“那是活着的异龙吗?……”
同来参观的外乡人大呼小叫。
带路教师的一个委婉地提醒他们小声,说:
“那位曾是王朝的大公,如今也是国民议会的下议员之一。”
“它没被拉出去杀掉吗?”
兽皮的外乡人说话比顾川肆无忌惮。
但这群教师也不紧张,居然彼此就聊了起来:
“这,这就说来复杂了。其实我对此也很好奇。我刚刚来到院里的时候,看到异龙是院长差点以为时代还停留在王学。不过后来才发现,院长是天凇……国民议会内部决定处死即将上台的龙君主天青时,当时还有‘力量’的异龙中,只有天凇院长和黑长老龙投了赞同票。天凇院长好像非常支持国民议会与‘大变动’,但为什么它没有像黑长老龙一样继续身居高位,而是来到了这里,当一个小院长?”
外务司的人很少聊旧王朝的覆灭,不过平凡人和学校里的知识分子对此肆无忌惮。旧王朝的下台,是他们热衷的研究重点。异龙的失势,使得如今的人对他们的讨论,就像它们曾经讨论人一样。
顾川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讨论其中的详细情况。他不敢插嘴,一边听,一边瞧着石头顶部抬头的天凇。
另一个人说:
“确实如此,天凇院长做了很多正确的事情。当时不是抗拒异龙崇拜主张平权的让山死了吗?好几座岛都有纪念的人,长老龙天垂下令要把当时的纪念者全部抓走。拒不从管的一律就地处死……不过天凇院长没有履行这一举动,而是站在岛屿的中央,制止了异龙的咆吼,它当时叫众人先回去,好好活着,等待后续处理。这件事情的影响大到不可思议,导致院长治理下的第六岛在后来是第一个被攻占的。但我看这也是院长放弃抵抗的缘故,国民议会就是在第六岛上原地成立的。我当时被别人通知此事,原以为这位大公以后会和黑长老龙平起平坐的。”
“这原因简单吧,背叛一次的人,自然也能背叛第二次,是不是?你忘了吗?它后来对更多异龙的处理上,是都投了否决票的。它和黑长老相比……”
一位年轻的教师还没说完,就被打了手。
这人猛地往后一跳,抬头看到一位老教师严肃的面孔:
“这事情很复杂,你们要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那段时间的报纸堆里找,字里行间都写着了,私下说,在外宾面前、在院长面前就别讨论了。”
队伍再往前走几步,就已经到了楼下。
天凇低头,面色平淡,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它没看顾川,而是望向外务司的人:
“你是外务司的?今天怎的有外宾突然来参观,你们却没通知我们?”
“这是事发突然。”
外务司的随行官员不是那位女官。
“是上周那场演出吗?”
昨天就是悬圃一周的最后一天。
“确实,院长,可能诸位外宾对这院的音乐颇感兴趣。”
“那倒好,学校的食堂是有数的。之后你们来我的院子作午歇。”
说完,过去的龙大公张开了翅膀,从一座楼消失在另一座楼的背后,带动一阵风声。霓虹的晶管依旧明亮,闪烁着或红或蓝的光明。
那时,顾川突然觉得这头巨龙的身影有些萧索。
人系的世界并不爱它。对于异龙来说,它也是个毫无疑问的叛徒。
天凇的居所,就是一个地上的洞穴,稍微砌削雕琢了岩石。里面的空间开阔,有桌子有椅子,有管道,也有晶管。天凇匍匐在中央,像是睡着了的美人。
众人吃饭的时候,顾川心头猛地一跳,脑海里就响起一个忽如而至的声音:
“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能说多少说多少罢。”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眼天凇,天凇正在和几位教师讲话,问他们和学生的相处,一点没看他。
他便重低下头来,左手拿着筷子,右手则伸进防护服里,抓紧了龙心角。
他说:
“我想说的,就昨天那么多。”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是天挺叫你通知我的吗?”
“如果……”顾川回想了蛇的形象,将这个形象沿着天凇的连线发送了出去,他可以看到天凇的思考灵光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身体的边缘,靠近了顾川本人,“天挺是指它的话,那就是。”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长老龙,天衡,还好吗?”
顾川故技重施,发送了他记忆里的长老龙的形象。发送完了,他看到现实中天凇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摩擦成痛。
它好像很难过。
天凇没有像长老龙天衡一样谈起顾川奇异之处的来历,反倒问到一个顾川没想过的问题:
“天挺是凭什么叫你冒危险来这里的?它怎么不自己来,反倒叫你来?你还那么小,那么柔弱……”
被形容成小和柔弱的年轻人心中复杂。
不过他打量了下龙大公重卡车的大小,又想了想永生之肉所在的那具比长老龙更大上不知数百上千倍的恐怖的骸骨,没有反驳。他说:
“我一起来到这片土地的同伴,在他手里。”
他听到天凇在脑海里哼了一声:
“那小兔崽子,就会这种偷鸡耍滑的伎俩。你不用管它的话,长老龙会管公正的。”
“长老龙当时没作声。”
天凇顿然失声了。它好像断断续续地在想关于过去那位长老龙的事情,它想了很久,而现实里,则和教师们与外务司官员,还有几个外宾有说有笑,仿佛心灵中的对话都没发生过。
好一会儿,它才又有声音:
“你还有其他任务吗?你告诉我,我来做。你说你不是这里的人,是不是?那你就赶紧走,和你的同伴汇合,赶紧离开悬圃,离开琼丘,至少一百周,不,一千周,不,永远不要再过来了。”
顾川不是傻子。
他从天凇这里感受到了比长老龙更大的善意,尽管他不知道这善意是真是假。
年轻人摸了摸兜里的子母物质,有些犹豫,不敢尽言,他只按照预定的想法,谈起他的主要目标:
“我还有同伴在悬圃,她是在随着船一起被军队带到这里的,我必须找到她,和她一起走。你……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大公,谢谢您。”
“有线索吗?”
顾川没有直接传递初云的影像,而只传递了死或生号。
“她应该在这艘船里。蛇说船是被‘龙战舰’带走的。”
天凇思考了片刻,说:
“稍等。”
它对其余人则借口灵活一下身体,随后便飞出洞穴。风在洞中大作。等到众人皆已餐毕,在椅子上聊了好一会儿,准备离开洞穴的时候,天凇才再度飞回。
它现实里对众人致歉,而心灵语上则冷静地说道:
“好消息,龙战舰把船带到了奇珍司,奇珍司到现在拿船无可奈何。你们的船是什么来头?”
但是,还有个坏消息。
“奇珍司上下对船的结构都很感兴趣。他们说这艘船至少超出悬圃现有工艺能力一倍以上。并且,有人供述,说船里存在一个……和你相似的似人非人之人。他们在考虑暴力破船,又不太舍得。这招致了我一位故友的好奇心。”
少年人抓着龙心角的手僵在衣服里。他急切地问道:
“哪位故友?”
天凇传达的心思并不轻松:
“它的话……你应该听过它的称号……人们都叫它黑长老龙。”
异龙种群的背叛者,而被悬圃与人系称作英雄。
活着的岁月同其他长老龙一样超过千代,如今,其他的长老龙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黑长老龙仍盘旋在权力的第一排。
而所谓权力,即是支配一切的能力的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