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的时间转瞬即逝,悬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本昏暗,远方的山与陆地尽数失了鲜明的轮廓,在烟雨中朦朦。不过连绵的灯带与飞跃的缆车,仍在空中不停地划出光亮,折出奇妙的虹晕。
天上无云,没人知道水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只说是从天外下下来的。
参观团回到外务司时,负责这块儿的女官正在和同事大谈特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文化的毁灭,谈到最后,他们居然聊起了布紫。
“还是布紫,青石那些地方好。”女官悠闲地喝了一杯贡茶,桌上摆着野人国进献的点心,“民风淳朴,还保有着优良传统。”
顾川心想他在布紫的时候,是住在粗糙昏暗的洞里,不见光,也喝不到茶,原是那么好的吗?
女官的同事在这里已经从吃饭后坐到现在了。他摇了摇头,用比女官拗口得多的复杂的琼丘语说很简单的话:
“布紫现在的情形与寻常的预计不甚相同,可能会招致未知的事件的来临。”
女官低声道:
“那也是人民感受到了某种冲突的力量,那边的贸易物价居高不下,还按国民议会的想法处死了德高望重的乡绅族老,情况便有所不同,那可不就,呵……”
她又吃了块叶饼,点到即止。转过头来,望向外宾。
“你们回来了?”
“是的。”
领行众人参观的办事员笑了起来。
顾川站在那领行的官员身后,刚才才听到领行官员暗地里啐了一口,在说那两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琼丘,全是看报纸得来的消息。
女官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
“你带着各位客人离开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通知。过一周,黑长老可能想和各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客人聊聊天,谈谈你们各自家乡的情况。”
女官还说,用对众人冷淡的表情说那琼丘与悬圃都热情好客,说国民议会对外界想念甚多,求知欲望强烈。
顾川脑海一片空白,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黑长老,他原本是想先和天凇再交流几次,顺便接触第二个任务目标,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那时,领行官员站到女官身边,女官继续说道:
“因此,我们也要你们再多多交流,就定在一烛烧完后,今晚各位好好休息,希望到时,各位不吝赐教异国他乡之事。”
顾川的目光略有诧异,他明白过来,对于黑长老异龙的交流目标而言,先行交流显然不是必要,也绝非它所提出的步骤。
换而言之,这是一次外务司的、先行的摸底排雷,他们想要尽知即将发生在黑长老龙与诸外乡人之间一切的可能的谈话内容,可能是为了有所“底气”。
那么问题来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吗?作为下属要比上司更清楚地明白情况?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等到外务司的官员开始一对一进行交谈笔录的时候,天上都在飘雨点。悬圃数十的岛上,几十的大坑如今都盛满清澈的雨水。水流溅出岩洞,沿着重力的轨迹,从岛上流到岛下,并没有发生当初寻水所说的瀑布般的现象。
大雨影响到了岩洞内部的建筑,年轻人梦里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管子的流水声。
而再一会儿,伸出地表数米的长管,开始向外面喷水了。雨水从而能洒向更下的世界,直至最底之处。
和顾川一对一谈话的是女官。
女官在顾川面前几乎不设防。
她没有多问遥远异乡的事情,顾川认为这应该是黑长老龙理论上比较感兴趣的。她问的主要是年旅行者一路上的见闻。
旅行者的说法和当初面对军人与守卫时都略有不同,讲自己是架着“船”来到布紫,因为船搁浅了,糟了难,船坏了,他便孤身一人往城镇逃去。
那个叫新分的年轻军人说的话他也一隐而过,只道是边境非常和平,还讲起火路那旅店老板对他说的国民军队给的钱比原本的王朝教军多得多。
女官放下笔,露出微笑了:
“一切都好。所有困难,皆不能阻挡。”
顾川不知道这后半句话是有典故的,是当初第六岛被攻占时,国民议会一位上议员在广场上大声讲出来的。
他们还要继续说话,响了铃。女官出了门,好像是外务司召集所有谈话官员,集中起来讨论或者颁布了些新的细节规矩。等女官回来,顾川便问她:
“发生了什么吗?”
女官漫不经心:
“有几个外乡人说他们身体不舒服,不能与黑长老聊天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里面的管道水流奔腾,没有停止的意思。
少年人笑了笑,假装腼腆地提起一个话题:
“不知道你好给我说说黑长老吗?你们问我我的情况,那我能不能知道一下,这位长老的情况。我看大家都说这是个身居悬圃最高位的异龙?我有些紧张。”
女官愣了愣,她对好看的人没有多少抵抗能力。
她侧过脑袋,看了看门,想着打发剩下的时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影响不好,便压低嗓门说:
“这讲起来话很长哩。你应该也知道异龙这一族群寿命很长,黑长老的寿命比我长得多。它出生的时候,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曾祖母都还没落地哩。”
少年人不安与无知地说道:
“那有多长呢?”
这种小心翼翼的不安与求知的感觉正是女官想要的。她摸了摸顾川的手,笑嘻嘻地讲道:
“我们悬圃这里把人啊,从出生到生育子女称为一代,那么,黑长老可能已经活过千代了。”
这是顾川早知道的情报,他装作吃了一惊。
女官就继续说:
“黑长老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甚了解。所谓的长老,是琼丘、悬圃、旧王朝,君主龙或者龙大公任满退位后会任职的一个高高在上的职位。如果不算天青,那黑长老就是在位最短的君主龙了,它大概只统治了十来代。在它统治的期间,它痴迷于电,一种天空中偶然会发现的闪光现象。”
“雷电……”
“是,雷电。那时候,黑长老认为电是世界的灵。这种灵可能是通用于动物的。它试图通过对放电现象的研究,准确地衡量灵魂这一物事的寿命。”
“灵魂是灵肉论里说的那种吗?”
“对,就是说我们的体内可能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事物,这种事物啊,是我们的思想、心灵与一切,会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操控。”
女官洋洋得意地解释起灵魂的概念。
装无知的骗子就在那边哇哦嗯呀啊地听。
“不过它很快放弃了这一思路,转而使用了生理学,当时的黑长老想要用肉体生理的现象来解决异龙知识中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刚才我和你说的灵魂,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身体之间的。不过他的研究遭到了另一位长老龙天衡的批评。”女官讲。
“他们是哪里出了矛盾呢?”
“这个很好回答。”女官知道她表现的时候到了,她小时候的私塾老师和她讲过一个段子,她把这个段子当做真事来讲,“他们分歧大约可以总结为两句话。”
黑长老问天衡我们该如何认知灵魂?
天衡只说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要回答的只有如何能不认识灵魂,又如何不能认识灵魂。
银长老龙对黑长老龙尝试用各种各样的现象解释灵魂给予了无情的嘲讽。
女官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在她看来,两条争论不休的长老龙都是蠢货,没有为这种事情争论更蠢的了。
顾川不懂她的笑点,就在一边应和她一起笑。
“黑长老退位了,也和天衡一直争执吵闹,到后面它们的争执就更加古怪。天衡那头龙认为高贵的灵魂决定了身体的强弱,不过黑长老却认为假如存在灵魂,那么每个生命的灵魂中一定都各自包容了世界的全部,它追溯到它自己诞生以前,它是一,但包含了所有动物,不管是异龙的,还是人类的灵。”
女官沉迷于这些古老的趣闻轶事,一边说一边笑: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的体内,还包含着猴子或者鸟的灵魂吗?我和异龙又能有什么联系呢?”
顾川不是很关心琼丘这些古早的争论,按照地球的历史,他可以给出至少十种以上的灵魂论,用佛教、基督教、道教或者其他什么信仰传说哲学的知识把这些龙不说驳得哑口无言,但起码能有来有回。
纵然它们活了很久,但地球文明的历史也不短,参与讨论的人则更多。
他更关心其他的,比如说悬圃政权更替有个标志的事件,是幼年君主龙天青被国民议会公投处死。教师们说那时候还有‘权力’的龙,只有黑长老和天凇投了赞成票。他想从女官这里得到点线索。
但这时,铃响了。
女官又摸了摸少年人的手,他继续忍耐。
她说:
“谈话结束了。之后外务司会有点忙,很难照顾到你们。”
“我们能出去吗?”
“可以的,会有人安排随你走,但尽量不要。”毕竟监禁在国民议会那里不好听。
女官温和地说。
这份善意是确实的。
年轻人笑了笑,真心道:
“谢谢你。”
他是打定主意出去的。他在外务司借了一把伞,填写了外出表格,就在第二十三岛坐缆车出发了。
陆地与陆地之间,风刮得很响,雨雾朦胧吹成一片,打湿了绳上作响的缆车。
缆车不时晃动,他与车上的守卫相顾无言,侧头凝视水雾中霓虹的光影。悬在太空中的陆地,正在慢慢地动,因此所有的光也在动。
风吹起遥远世界的叶子,叶子飘然而至,累在接近透明的缆车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随后,缆车冲入第十九岛的车沟,归于平寂。
守卫说:
“到了。”
“好,谢谢你。”
顾川说,然后起身走出缆车,站在空阔的地下广场四顾。这里比二十三岛热闹得多,人来人往。缆车刚停就立马有人走入,很快便顺着另一根索起飞。一排缆车在车沟中,前赴后继,水流从车沟的管子里流出,在地面下潺潺作响。
守卫跟着顾川。
顾川也不着急。这次去的地方稍有特殊,是一家私人诊所。这诊所在第十九岛略有名气,主医生是一条异龙。
选择合作的异龙大多没有在王朝更替间清算。其中一条原本就是悬圃有名的无偿医生,救过现任数位上议员的命,现在更是活得还好好的。
他在大环形走廊上,按着天凇传递的印象没走多远,就见到了一间广阔得多的大门。门上挂着琼丘语的在业。
里面只有主医生的一位助手。按照天凇的说法,一方面,悬圃在扶持一种叫做“公共性”的新东西,有公共交通,也有公共医疗。另一方面,主医生从政变后,就减少了诊治数量,而诊治的人大多不凡,几种严重的病症也往往需要长期的照料,也需要它时刻待命,它的精力便不足了。
“而这里也变成了政治窝点。几个被它治好过的议员,哪怕没病,也喜欢称病来到这里讲些私话。不过这几天、国民议会一直有大事需要公投表决,议员们是抽不出空的。但你要是遇到了,也要随机应变。”
当时天凇是这么说的。
助手看到顾川,头也没抬,只说:
“什么问题?”
他说:
“全身检查。”
体检是个悬圃没有的概念,助手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好像也看出了点什么,手指抵在下巴上,说:
“是哪里的身体?”
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你要我现在脱裤子吗?”
助手眼睛一侧,说:
“进去吧,我知道了。”
守卫刚要进去,顾川还没说话,助手反而先问他:
“他是外宾?”
“是,先生。”
“你想看他的……嗯,现下的流行语好像是病变的巨龙?”
守卫面色一凛,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了。这个任务不是很要紧,也不需要一起进厕所那么紧,他就坐在外面等着。
主医生的房间与外面的房间有个隔间。年轻人已经看到了摇摆的龙尾,他正要进去,从外面跟进来的助手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年轻人一顿,转首后望。
助手轻声问道:
“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说,你要治的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
外头的雨小了一阵,渐渐又下大了。猛烈的雨声掩盖了常人的语声。
这助手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
“别误会,这是很关键的诊疗信息,你迟早也得告诉我。因为里面的龙,是我的搭档,是治人的专家,而我、才是治龙的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