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圃从来不夜。
城市的每个地方,在每个时刻都有霓虹闪烁。挂在办公楼、写字处或商铺上的晶管无情地夺去了太阳的明亮,像是寂静的大火,像是数不清的星星,照亮了地上扬起的滚滚红尘,也照亮了天上连绵不绝的阴云。
而大风像漩涡一样,吹得尘土滚滚,旗帜飞扬,属于新王国的新旗飘到西边,一会儿飘到东边。顾川抬起头,凭着红加绿的霓虹,看清了墙面挂上的纸张,上面是他在外务司时被外务司官僚临摹的面像。
他转身就走。
港口的异龙们休息了,他还闲不下,就从港口闲置仓库里出来。但出来后,他没有钱,也就没有去处,他不想擅闯他家读心停留,就只能在这陌生喧闹的街头走来走去,穿过集体舞广场,走进酒吧,走进餐厅,走进旅馆,在老板厌恶的注视下,静坐片刻,然后从凳子上离开。他偶尔看看悬圃摆出的三选一的赌博游戏,或者某个角落里几个年轻人在玩的玻璃球,看看恋人们你侬我侬,也看看路边走过的吹喇叭的乐团队伍。
彩色的以胜利与和平为名的巨幅画在头顶闪烁,过去的龙是悬圃新王国的异类,而他是整个琼丘世界的异类。他的同类现在被关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来走去,最后又来到一个巷子里,躲过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们,来到一面安静的原始的石墙前头。他手里抄着一份被丢在地上的悬圃报纸。
悬圃有官方报纸。这一报纸脱胎于国民议会还不是国民议会时,他们的首领在私底下号召众人系反抗异龙的传单。传单有个标识,叫朝日。朝日报便由此流传下来,成为如今国民议会的喉舌,也从薄薄的一两张纸,变成了厚厚的一沓。
朝日报通常是每三周出一期,偶尔有加刊或加页。
这期有加页。他看了看,本体不少是关于黑长老龙与布紫的篇幅,最后的加页部分则有征兵信息。征兵信息上被它原来的主人踩了好几个脚印。征兵信息往下,就是现今还没被抓到的通缉犯的汇总。
被悬圃通缉的犯人不止一个。过去王朝异龙杀人不犯法,现在人杀人,只要杀了一个人就会被通缉。条件降低了,在逃的人时刻就变多了。里面新增的一个通缉犯就是他,报纸比墙贴载有更多的信息,上面选择性刊载了不少年轻人对外务司的自述,和外务司对他的观察。
好在他说给外务司的信息是有限的,落日城的事情也影响不到悬圃,除却外务司,他在这里的交际也只有天凇和天和遮望。这两个点都有些摇摆不定,也不可能亲自下场来寻他。
换而言之,除非有特殊的手段,除非悬圃下定决心全面搜查阻断,短时间内,他在悬圃仍是很安全的。
“只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安的年轻人扔掉报纸,回到港口的闲置仓库里去了。仓库里摆满了从港口建成之初就仍在这里的货物,多是一些没用完的建筑材料。他躲在角落里,靠在冰冷的钢铁和没启用的晶管上,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他也有反应的时间。
他这时的心思太多太重,睡不着,但他认为他应该睡了,就强行闭上眼睛,而脑海里还在漫无边际地幻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自己又应该如何行动,若是这般那般行动了的后果,也就不能安歇。
仓库外面,四道探照光从早到晚不停地来回逡巡。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少许几个走来走去的人,还有那些路过港口的年轻人。
至于那些在“港口”工作的异龙群体都已经歇息了。这是人系排班表的决定。它们便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做任何行动,不扇起翅膀,也不说任何的话。
“它们能睡得很好吗?之前聊了那么久……最后就是什么都不做吗?”
少年人眨着眼睛,从墙缝中凝视这一港口寂静的世界。偶然重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便是最大的杂音。
这样的墙缝,这个闲置仓库里有不少,有的对着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有的能看见点隔壁或外界的景象。他稍微挪动自己的位置,就到了另一条墙缝边上。通过这条墙缝,他可以看到隔壁的异龙。
不过这时候的异龙应该已经睡了。
他想。
他一边想,一边把自己的眼睛对准墙缝。
墙缝那头,一头没翅膀的胖乎乎的龙趴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浑然已沉入了美好的梦乡。
他没有必要观察一头沉睡的异龙,便要转开自己的目光。可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条龙的尾巴动了动,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扫过了地面——
它没有睡。
年轻人立刻停下自己的动作,眼睛重新对准墙缝,更仔细地从墙缝里偷窥这个异类的一切行为。但异类尾巴轻微的动静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异龙闭着眼睛,庞大的身躯缩在那里,安静得紧。
年轻人笃信自己的直觉,就靠在那里细心地看,很快发现些端倪来。这异龙的举动怪到了极点。它的左右摆动不似睡觉无知觉的,而更像是在给自己挠痒痒,或者闲得没事所以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而它怎么动,都在原地,紧紧缩着自己的身子,四肢是绝对不动的,身体也绝不会挪任何一步。
观察到这一点,他的直觉便转化成了确实的判断,他开始耐心等待。
所有的声音都在岑寂的等待中变得遥远。嬉笑声、吵闹声、还有人的驱赶声,交相迭至,重物的摔落,地底的哈欠,石墙的摇动,还有风都在不断地干扰注意力。
他不能动,因为墙缝很小,而机会可能是转瞬即逝的。
不过他有耐心等上一天一夜。
时间没有辜负年轻人的守候。在时间表即将抵达工作时的时候,他看到异龙动了动,手里滑出一根类似线的东西,落入了土中。
异龙们出去工作了。
港口的人系也开始变多,等候已久的民用团体一拥而上,共同建立起这项悬圃的经济运输活动。
他混进这些人系里,和那被他催眠的仓库管理员一起,检查异龙们的卧室。
“这是什么……?”
仓库管理员在扫地的过程中,比他更快地发现了那根线。
顾川的手立刻拍在他的身上,而藏在衣服里的角便抵在他的身上,在脑海里对他说:
“别在意,你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垃圾,又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仓库管理员把线头一丢,叹了一口气,说:
“每天都做这些活……来来往往,全没个变化,朋友都没时间谈。”
他的思维比顾川灌输的要走得快得多。
少年人这才粘了粘这根线,居然有种与龙心角接触的感觉,好像随时可以看见思维灵光的世界。但这思维灵光的世界是狭窄的,只在线的边缘。
但这根线好像对人并不起效……
这是异龙压箱底的手段之一。
他强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把这根线重新埋回土里。他看到线是从岩石里走出来的。悬圃的土不少,但也不够厚。
异龙们是在铤而走险了。
但他不敢明目张胆继续搜索,走回喧闹的街道上,并在仓库管理员脑海内埋下一个潜意识,看到线不以为意,但若是看到空房间里的线便做个简单的记号。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努力工作,看到那根线后,突然想上厕所,一时着急,忘记了去厕所的路,在门口蹬了两下。”
这显然是扯淡的,但在思维的流动中,偶尔可以捕捉到类似的无意识脉络。既然客观有可能存在,便也在心灵语叙说的范畴之中。
等到人烟逐渐稀少,他便再度找机会溜进这间有线无人的房间里。他近距离读心得到的消息是这房间也曾是异龙的房间,不过那头异龙被带走了。
大门合上,谁也见不到他。
他从土里刨出那根线来,便默默等待。
果不其然,只片刻,心灵语便沿着这根线脉冲而来。这线是用异龙的角磨成的。而线的使用,也证明悬圃人系掌握的某种窃听方式,恐怕只制止了隔空传播。零距离或极近距离传播不受影响。不过想来,也符合逻辑。零距离传播是可以不漏出任何信息对外的,假如还能隔空侦测,那真是神乎其神的超自然奇物了。而若是某种特定的奇物,过去的异龙王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是没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少年人也不犹豫,径直借龙心角潜入其中视野,果然里面有许多头异龙正在对话,延续了之前它们在陆地上无人时隐蔽的聊天。
这里就更激进。
十几异龙互相大骂出口,有的更是连着四位现存还活着的长老龙一起骂,有的为了继续维护长老龙则与之对拼。顾川毫不怀疑假设人类不管,它们也会打到一起。
王朝的崩溃,使得原本长老龙至高无上的威权也随之终结。
这群异龙聊天,聊得最多还是关于它们的现状。
它们对此恐惧不已。
黑长老龙在它们眼里也是十足的叛徒,但至少是个能庇护它们的叛徒,那就不是纯粹的叛徒,也算是个“恩人和长辈”了。
黑长老龙既然受了绌流重创,身体被切成两段不能复原,那必定会远离国民议会的权力中心,这对于已经放弃斗争的异龙来说,也是不能承受之痛。它们惴惴不安。这种惴惴不安可能会换成以头抢地的卑微,也可能会换成滔天的怒火。
有异龙不停地提出类似的问题。
也有异龙持保留意见:
“可是人系对我们已经很好了。他们不敢奴役我们,他们也害怕我们的力量,你们忘了国民议会在登台时说过吗?他们会保障所有人系和异龙的平等和安全。他们正在极力地宣扬这点,报纸里,人们的口里到处都说。你看到了没……那些人称我们为兄弟……这是黑长老龙的思想。”
顾川也是在这个时候知晓了黑长老龙那骇人听闻的起源理论。在这个起源理论中,所有的生命被描述为具有共同的由来,共享同样的唯一的先祖,只是经由了不同的漫长的发展,逐渐变形为各不相同的样子。
他陷入了沉思。
另一头异龙在这线话里说道:
“相反……旧王朝,虽然我们凌驾于人系之上,但我们也要遵守士、侯、公、君主、长老的命令,而且决不能违抗。”
它们是一群低等的异龙,自然并不享有多高的权位。
随着聊天的继续,异龙群中的不安被消解了、被抚慰了。
它们要的原本就是一点小小的安心。安心到了,就不再恐惧未来,也不再痛苦地思考抉择。
“人们都说,我们将安居乐业,远离争吵和没意义的灾难。相反,要是我们起身的话……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我们可能会死,还是说你们想要再上演一场灭国战争?但我们也打不过,再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所有地方的火苗都被熄灭了,所有伟大的龙都停歇了……一切都指向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
越说,这线里的声音都越少。
互相沟通的心灵语的世界便越寂静。
这时,一个所有的异龙都感到陌生的声音以一种可怕的冷静响起了:
“你信了他们的话吗?”
“什么?”
“他们说对你好,你就信了吗?”
有几条异龙反驳道他们近距离读了心,那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
那个声音传出一阵冷笑,是嘲讽的意思:
“他们当然会把怀有这种心意的几个人推到你们的面前,就像黑长老龙在庞大的我族之中,选择了人类一样。不要把人系当做一个整体……那几个人的背后,还有很多的人,数不清的人。这些人我们没有办法读他的心,他们就站立在那些被推出来的人的背后凝视我们,观察我们的行为,选择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压迫我们的生存空间,就像……就像现在这样……叫我们……”
不能直接沟通,而需要用地底的线。
异龙心底的不安被揭开了,这份不安是它们一直在克制和保守的。它们想尽了一万条理由解释封锁的必要性,但唯独不能忤逆自己的天性。
它们变得激动起来。
有条龙大声说道:
“可是每个人都在说战争可怕,都在说人与龙的不和很可怕啊!朋友!他们都说要反对纷争,反对杀戮,反对压迫,反对统治——”
这国民议会已经死去了的首领们总结出来的四条反对的理念,叫过去王朝的异龙们也曾震撼不已。
谁知那边只传来几阵可怕的笑声:
“很简单呀,朋友们……”
“简单……?”
少年人在空落落的室内,汗流浃背。他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他可能正在做比放火更可怕的事情。
可从无意识地插入第一句话开始,他就没办法再停下了。
他意识到他可能变成一种滑稽的反派角色。
因为他所有的目的只是救出一个人,和同伴汇合,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而已。
他在那时,对着惨淡的墙壁。
墙壁的背后,是栖息中的异龙们恐慌不已的心灵。
他说:
“因为他们在骗你。”
就好像明明不论人如何努力,都会死去,但就是会有人蛊惑别人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好叫他们花费代价炼金成丹。
他们用美好的东西欺骗你们,叫你们放下利爪,叫你们忍受一切,叫你们放弃过去的尊严与荣耀!而他们往往变成了不得已,杀了我们的同族是因为他们反抗了所以不得已,改造我们的同胞是因为他们做了恶事需要惩罚所以不得已。
“他们在让他们立在道德的制高点,他们在欺骗你们。”
我知道,我深刻地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被命令的飞翔,而是自由的飞翔!我们要的也绝不是磨去自己的爪牙忍受文明,而是尽情自在地张牙舞爪!
异龙们寂静无声。
许久过后,才有个家伙如梦方醒地问道:
“你是哪位……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话。”
少年人顿了下,他想起来这群人都是用天起名的。他倒是知道一个名字,一个在齿轮人中流传的与异龙取名高度一致的名字。
他说:
“天人。”
导师·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