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的光影在第十二区中来回照射,驯养者们登在高台,戴着挡风的眼睛,眺望空中飞行的群龙。它们发现原本喜欢窃窃私语的异龙们不再说多余的话。
“你看他们的样子,他们是不是累了呀?”
一个驯养者说。
“你担心他们不如担心我们自己……这周的任务又多又重要,我们要给军队筹够物资,布紫的事情恐怕大了去了。”
另一个驯养者顶着面无血色的脸,疲惫地答道。它开始操控大型指示用晶管灯的照向。光继续往空中照射。载物的异龙寻光,从暗影中飞来,始终不发任何多余的话。
它们沉默地做一切事,平和地回答,冷淡地应对,安静地吃饭,最后听话地藏入各自的房间,任由门的闭拢将它们的身影埋藏。
悬圃不夜,遥远世界的人声依旧鼎沸。
它们稍微歇息片刻,便从土与岩石中小心地翻出那根传递心灵的线,好叫它们遁入另一个世界。
然后它们便一改沉寂,思维活跃到了极点,大声交流,大声驳斥,信息的闪烁应接不暇,每头龙传递的波动此起彼伏。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直一个特别的意识连上线路。
所有的异龙沉寂下来,开始认真倾听。
恐惧会让动物失去靠自己做判断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们是在欺骗我们,我们还是没有力量呀……现在所有的长老,所有的大公们都沉寂了。我们孤立无援。”
第三日,魔鬼嘲笑似的、反问道:
“你在怀疑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吗?远远比你弱小的人团结在一起,便将我们的王朝推翻了,而你受到了超过人的教育,拥有利爪,拥有坚韧的翅膀,有知识,可以知会心灵,你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然后你就愿意被人骑在身上吗?”
“我……”
魔鬼接着说:
“但这也不能怪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人的恶毒。这也是他们的一种手段,他们用一种柔软的对待,软化了你们,让你们屈服于现在的安逸,在不知不觉中分化你们,削减你们的力量,叫你们忙碌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让你们不能团结,并叫你们忘却……你们理应拥有的自由的天空。”
异龙们在各自暂栖的巢穴中激动不已,有的甚至忍不住发出窃窃的低吟。
而第四日,魔鬼带来了一个叫他们意想不到的讯息。
“我在外打听了很久,我发现其实我们并非没有后援与支持。他们就在布紫。它们在布紫打赢了!有很多我们的同族正在努力恢复我们既往的荣光!”
“等等,布紫,有什么事,我们没听过……”
“你们还记得龙侯·天挺吗?”
魔鬼在它们的脑海边上轻声细语。
点滴的喜悦从它们心灵的深处涌现了。
“我们知道!天挺是长老的后代,在血脉的谱系中也是一等一的伟大的尊贵的存在……”有龙说到一半,转念又道,“不对吧。当时,君主龙还未被决定处死,但天挺、天满、天伤、天究几个主战派……还有,还有……长老龙天衡都被困在六度仪岛,它们……应该已经死了。”
少年人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正在考虑要不要传递一些图像信息。
谁知,当即就有异龙插口道:
“不,还真不是!如果是天挺侯的话……确实可能。因为当时,国民议会内部出了分歧,我记得有个人将它们放走了……后来那人和天青一起被处死,玉集省,中央军队与地方赶来的教军支系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再之后,它们的消息就丢失了……我再也没听过它们的事情了,人们只说事情已经平息了。”
玉集,即是玉石集中之地,是异龙王朝治下一片盛产各类晶体矿石的超大漂浮陆地,与布紫省隔了竭石省和葱水省。
这时,魔鬼适时地插话了:
“你们猜得不错。布紫那带的暴动,背后正是有长老龙天衡支持的。我还知道长老龙受了重创不能行动,但它的身边已经团结了诸多伟大的龙侯,它们正在尝试推翻王国,恢复过去异龙王朝之制。”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群龙动摇的心中炸响,注入了一股属于信心的暖流。它们在喜悦之情溢乎心灵,在线索牵连的思维中四处传递。
抵达穷途末路的恐慌时,动物便会有种宗教般的虔诚,总是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消息,相信奇迹和幸运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魔鬼冷静地接受了众人的询问,有条件地传递了一些它自己的见闻。
布紫的消息乃是黑长老龙亲述,属于王国紧急传达的内参,必定是一段时间的真实,不会有假。
而第六次闲暇时间的交流便进入了更微妙幽深的领域。
一个满脑子都在想相关事情的异龙说:
“可是布紫的事情还远得很……我们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倘若按照你说的,暴动、罢工,我们会遭到惩罚的。”
“我知道,你们害怕人们会制裁你们……但你们有想过吗?”魔鬼说,“人们也在害怕你们会奋起反抗。你觉得人系真的敢于将我族全部杀死吗?”
没有异龙出声。
魔鬼便自言自语道:
“不,他们不敢,因为他们需要我们。”
“需要我们……”
“没有我们,他们就看不清大地漂移的轨迹。没有我们,他们就无法简单地运输笨重的货物。那纤弱的悬索是他们了不起的发明,正是他们为了证明他们不需要我们来帮助他们,但事实恰恰相反……最开始布置悬索的,似乎不是人系……而是我们帮助他们牵在了世界的两头,是不是这样呢?”
异龙们沉默地回归了各自的生活,继续载着货物在空中飞翔。
缆车的明光指引了悬索的所在,它们便需要小心翼翼地、卑微地避开这些人造的物事,避免自己受到惩罚。
而原来,它们可以在这片天空中横冲直撞。
绝大多数的劳作,都是由低等的动物完成的。它们的劳作,只是对于这些动物的努力的奖赏。
对于现状唯一的安慰,即是那线话所连起的魔鬼的话语。
在第七次的对话中,魔鬼一改寻常的解答,用了一个反问挑起话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未来还有你们的后代?”
年轻的异龙们没有考虑过这点。
年老的异龙们脑子已经糊涂了,无法考虑这一点。
它们只听到魔鬼说: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绵延的历史已有万代了。这万代,我们的先祖用鲜血和战斗赐予悬圃以无上的荣光。人系还有其他动物始终不过是我们的仆人——因此,一千代前,作为灵魂、作为生命,最为骄傲的事情便是‘作为异龙飞翔于天’,然而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这变成了最为屈辱的事情。你们的骄傲已经没有了,你们任由那些卑劣的战胜者骑在你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为他们劳作,为他们运输货物,好像他们豢养的畜生。”
“可是……”
“你想说,你需要只是安然地活着吗?因为害怕被惩罚、被虐待、被杀死吗?”
开口的异龙在现实中羞耻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谁知魔鬼说:
“你的说法很对,是啊,生命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你们有想过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吗?有的,有的,你们应该从你们的长辈那里听过,人们叫它尊严,也叫它荣光,光荣与尊严也是我族活在这世上的立足之本。假如没有了光荣和尊严,当人系说起异龙时只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说……”
看啊,这群异龙就像狗一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祈求我们温和地对待它们,而只要我们温和地对待了它们,它们就会视之为珍宝,更加努力地为奴为卑,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魔鬼沉默了片刻,悲哀说道:
“我觉得这样的未来不会太远。假如我们这一代,我们还有力量,还记得历史,还记得荣光的一代再不做点什么……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那些未来的异龙会变得什么样?我想……”
他说:
它们会立在先祖的石碑之前,对我们那些光荣的支配了世界的过往的伟大的先祖们,说看啊,大家,这是一群走错道路、错误地奴役人系的暴君,它们的作为是我们如今必须要洗刷的耻辱。接着,它们看到我们,便会说我们做得不错,因为我们觉醒了意识,努力地为至高无上的人系服务了,它们将会继续沿着我们的道路向前进,努力为人系缔造更多的光荣吗?
异龙们沉默不语。
未来的图景在霓虹散乱的光中,缓缓地从它们的脑海里上升与浮现,可鄙的未来,与倒错历史,叫它们心里强烈的酸悲,摇摇欲坠了。
“这种耻辱,你们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那时,魔鬼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奴隶,我是身披光荣,知晓尊严而坚定不移的天上之物的群类。我因能自由地飞翔而骄傲,而绝不会因苟且偷生而感到、安宁。”
少年人在黑暗的仓库里轻声细语。
遥远世界的人声,笑声与争执声荡入港口,传入疲惫的群龙的耳中。它们一阵颤栗。
那时,有龙突然问道:
“我们该做些什么?导师。”
魔鬼知晓了自己的残忍和卑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群单纯的家伙落入他的觳中了。
他靠在坚韧的钢索上,仰望灰暗的天板,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线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浓重不可分解的悲痛,逐渐转变为可怕的愤怒,最初还是小声的、低沉的询问,好像潮汐轻轻拍打着沙岸,但很快就越演越烈,郁积时久的愤怒像是冲破堤坝的大潮飞涌而来。
异龙们的心灵语汇成轰隆隆的响声,齐声澎湃,它们不停地询问道:
“天人,天人,我们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做些什么?”
群体的兴奋夺去了理智,狂热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接着,炽烈的恨意,为现有痛苦的生活注入了意义。
好一会儿,魔鬼又说话了:
“不要问该做什么?而是要问要做什么——很显然,布紫方面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自然要与布紫交相响应。我们要集合悬圃异龙的力量……我们要——向国民议会展示我们的尊严。”
举大事。
然后,超越现在,重拾荣耀。
龙们一阵恍惚,为其所迷。
年轻人切开连线,低下头来,将线头重新埋回土中,暂且离开了港口。
那时的天地依旧晦暗,又远又小的太阳所洒下的亮光,连陆地与陆地的轮廓与阴影都无法照亮。在那狭缝里,顾川看到有数道巨大的阴影陆续浮现,前后相接,飞跃天日。
“悬圃还在加派军队和补给,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一边的力量增大,另一边的力量就减小。
他一边想,一边迷失在第十二区的街头。
只要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么天地的每一处都可以是暂时的家。
最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接近奇珍司建筑的外围,抬头一见,便能看到神色匆匆的人们往往来来。
而他们出入的地方即是奇珍司的地上建筑。那是一整个贯穿了地上与地下,考虑了最大占地面积与拓展可能的巨大圆顶建筑。它有内外之分,外部可供参观,内部通体由加固墙与原生岩石防护,内外只有四条互通的大路。
虽说这一部门作为各类奇珍异物的管理,也兼具研究开发之功能,可以算得上重要无比,但奇珍司对内的防护力量并不大。它靠近军营,但军营只是方便临时互通,主要的守备策略与安全策略都是对外防护。
而另外一点则在于……奇珍司不是新的部门,它在异龙王朝时期就存在,为异龙服务,因此所有的建筑都是考虑了异龙的出入的。
少年人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一摊积水。这是大风的时间结束后,悬圃下的又一场大雨。
浑浊的水面映出他的兜帽和兜帽下收紧的面庞。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自言自语道。
“进入奇珍司,开走死或生号。”
他往外走了。
开不走也可以接受。
但带走死或生号里的同伴是他的最低底线,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或做出、任何事情。
年轻人离开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报纸肮脏的底面翻过。接着,报纸重又撞在地上,溅起一朵水花。
悬圃人来人往,工作中的异龙之群将目光投向奇珍司的地上驻地,缓慢地落到邻近区划的港口,用暗语与其他港口的异龙轻声对话。被驯服的异龙们面露诧异,不敢置信自己的同伴即将的作为,但答应道假设成功,它们会响应呼唤,加入其中。
就在这时,无所着的天上再度落下了浩浩荡荡的大雨。这雪崩似的大水,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驱赶了全部的行人,要流向火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