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袭击了悬圃,但悬圃灯仍不息。
为了应对远方恶化的事态,十二区忙碌到了极点。奇珍司本只负责奇物供应。但他们的长官是个性子软又要面子的,国民议会一严厉要求,这长官便拍拍胸脯临阵受命,接着便将任务分配给下级,命奇珍司全力协助军事司。一波操作下来,奇珍司就承担了最多的后勤任务。
但那天有个极重要的客人,便又调出几个事务员负责迎接。他们也是愁眉苦目苦不堪言,心想自己原来的任务还没做完,到时候又要上级挨罚,但要是不等那就更不敢。因为要来的人比他们的上级更上级。
他们等了大半天,运载的异龙才将那位客人送至奇珍司的门口。
“朝老大人,您来了……”事务员松了一口气,连忙撑伞上前,说,“这边请。”
朝老点了点头。
他和他的侍卫一起往里走了。
这人已经上岁数了,但这名字里的老还真不是形容,而就是他的名字的一部分。他打小就叫这名字,这里的老是时间很长,与新颖、新时代相对的意思。
至于那被留下的异龙在他们的身后低头目视他们走入的通道许久,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长呼声。
在那之前,十二区的异龙群正在集体歇息。在那之后,它们一一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雨声响个不停,掩盖了翅膀振动的声音。
朝老和几个事务官走在侧门路上,听到排水管道里的响声,露出颇为怀念的表情:
“我原来也是奇珍司出身的,和你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曾经在这里,我还和我的战友一起打过异龙哩。”
奇珍司的内部结构说起来也不简单。它的总体设计分为内外两层。但在内外两层的基础上,又因为人与异龙不同的体型适应性而分为只容人通过的小道,与可容异龙降临的大道。小型的人用道路在王朝覆灭战争时期便大有讲究,更因战争时期的临时需要被挖至四通八达。
只和小道相通的房间,也就是说只有人能进入的房间,都曾是人系与异龙展开拉锯大战的重要据点,奇珍司一些房间迄今还堆放着过去战争时期的装饰和用具,与打扮到光鲜亮丽的外务司是大不相同的。
事务官暗示有一场招待。
谁知朝老摆了摆手,说:
“招待就免了,直接带我去里边。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久待。”
事务员也乐得轻松,径直引路向前。
异龙王朝时期,每代都会举行一次万国献礼会,诸多野人国都会携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卉、奇石异兽来到悬圃,向历代长老龙祝寿。人类的一代是长老龙的一岁。
种种奇珍之中,动物植物数量不少,自然放养难以存活又有危险,奇珍司便顺势而处,专擅管理。
王朝覆灭时期,大战连天,龙系出逃,奇珍司损失了大半财宝,但剩余部分也足以傲视琼丘,为现在的野人国所不及。
霓虹的晶管照亮了每一个牢栏,还有牢栏里的动物。朝老看到许多自己熟悉的动物来。这些动物都被割去了舌头,有的则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编成一串挂在门口。没有舌头与牙齿的动物则也会被割掉一些器官挂在门口。
这是异龙王朝建立之初的习俗,代表天空的猎手与地上的猎物的差距。
牢栏在奇珍司改制后换了一批,现多为晶管做成的透明的墙。每个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头都会发光。这些发光石要追溯到异龙王朝的残留,是由上千代前的人们亲手开挖与堆砌在这儿。它们已经亮了上千代了,人们有研究相信它们还会继续向下亮去千代万代。不过若到了千代万代之后,长老龙说石头可能就无法继续发光了,要进行替换。
没有舌头的动物与被割掉舌头的动物,有眼睛的动物或者没有眼睛的动物都在沉默地凝视外面走过的人。
朝老一边走,一边说:
“这些生灵,黑长老龙的治疗可能都需要。”
事务员不经思考在纸上唰唰地记下,然后才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诧异地问道:
“这未免……数量太多了吧?”
“国民议会已经同意了。”
“那……我们没有意见。”
事务员示意了手下,手下便与周围的饲养员做沟通去了。
那时,饲养员正在喂养一颗蛋状的生灵。那颗蛋懒洋洋地躺在牢房里,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引起其他动物的一阵呼喊。
等到饲养员与手下开始谈起奇珍动物们的运输时,那颗蛋面色苍白地转过了头,嘴里嘟囔着悬圃无人听懂的话语。
而朝老继续往前进:
“小子,带我去看那个大家伙。”
事务官连忙几步,赶到朝老前头,带着朝老和他的两个护卫一起坐上缆车,接着缆车在奇珍司的内层开始飞驰,绕着奇珍司转了一圈抵达地上,接着就到了一个建筑大空洞之中。
这大空洞由一种特殊的会因温度变色的矿石做成,曾经异龙多在此踱步,而人们走的便是由绳索牵连的羊肠小道。
朝老下车起身,不多几步,便看到了被封在晶管中的巨大钢铁造物。
钢铁造物的边缘铭着一行谁也看不懂的名字。
老人问事务官:
“能让我和里面坚守不出的家伙通通话吗?”
“用上异龙器官的话,倒是可以。”事务官讲,“可是此前我们已经向里面喊过好几波的话了,对面没有什么反应。”
“不碍事,不碍事。”毕竟……
你们不知道许多秘密的事情,能交流的事情到底也少。
老人说。
事务官便讲:
“那请您往这边走,我们这边准备一下。您可以先阅览一下我们之前的通话记录。”
朝老很快落座,翻开一页本子,看到上面平凡的威逼利诱,不在意地笑了笑。事务官们则从冷冻箱中取出异龙器官。所谓的异龙器官,即是将已经死去了的异龙的脑髓装进管道之中,在结冰温度下,异龙脑髓不会腐败,而能长期保持传递心灵语之功能。
至于脑髓两端都连着异龙的耳蜗与角。角可以用于扩大心灵语的范围,使之不局限于贴身。耳蜗则更为奥妙,这呈现螺旋形的神秘结构具备将人类的声音转化为心灵语的能力。
“应该是这个标签的盒子里的。”
事务官很快备齐通讯所需的异龙器官,结果忽然手心一抖,刚刚捧出来的冰冻块又落回箱内。这不是他们握不紧东西,而是建筑忽然发了震。
“什么?”
几个人目目相觑,不短的和平生活已经磨去了他们小时候对于战斗与死亡的敏锐感知。
话音未落,更大的颤栗已至,叫他们几乎不能站稳,摔倒在地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
停留在奇物司边上脆弱的蝴蝶翕动着翅膀,挣扎着要飞向其他的地方。
深处的事务官不知事情的变化何在。外围的事务官,也同样迷惑地打开窗户,想要看看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雨中的世界停留在一片恐怖的静默之中,一片接一片的龙影轻悄悄地落在奇珍司的建筑之上,心灵的话语肆无忌惮地在互相传递,强壮的翅膀则自由地在拍击空中的雨浪。
飞旋的水滴,胡乱地打进窗户里,湿润了人们的面庞。
忘却了过去的人沉迷于和平的幻觉,没有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在朝异龙们大吼大叫,想要赶走这群低劣的生灵。
为了存活的人已经理解了究竟是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又将有什么事情马上到来——他们手脚并用地往身后逃去,只是——别想逃!
琼丘最强的捕食者不需要考虑任何战术,只须顺从自己那野性的隽永的本能扑击在巨大的岩石之上,然后抬起锐爪,击穿石墙。
巨大圆顶建筑的十几处都遭了难。石头倾覆,连绵不绝地从四周向内陷落,向外倒塌露出曾经切割运输与修补的裂缝。滚滚的石砾压在地上,便是一片粉红的血色,而雨水与雪水便会混在一起,流向大地的更深处。
逃不掉的事务官滑到在地上,抬起眼睛。
异龙同样予以回眸,一双充血的双目里面是再度张牙舞爪、飞翔于天空的愉快。
临近奇珍司的建筑里的市民们察觉到外面的景象,在守卫的呼唤下开始进行紧急避难的活动。从地表各处吹响的警报,响彻了悬圃的上空——
但悬圃的运输能力与支援能力既有限,如今又到了负荷的顶上,在各区异龙呼应的情况下,悬圃光靠缆绳,是无法做出立即的有效支援的。
主要的有效支援只在于奇物。
但最多的奇物,包括功能未知的奇物都在奇珍司。
顾川笃定这点。
穿着雨衣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拿起各式各样的武器正在与异龙**战的用绌流切断一块较薄的石壁,在群龙袭击的掩护下,走入了狭窄的廊道里。
这条廊道摆满了还没被收拾掉的建筑材料,主要还在靠石头发光照明。他还看到类似矿车的轨道来。但这里没有
“接下来该怎么做?导师!”
兴奋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脑海。
他带了一截话线缠在自己的手臂上,这种话线纵然断裂开来,没有互相连起,也能拓展他的心灵语视域。
他沉着地说道:
“干得好,各位。这只是我们夺回光荣与尊严的第一步。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要沉着应对,你们切记小心来自空中和地下的袭击,尽快占领大岩穴,把那些强力的、古怪的东西,靠群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抢占下来,用心灵语不停催眠,叫那群人放弃抵抗。”
大岩穴是群龙对复杂到需要使用缆车进行移动的奇珍司的古代称谓。
“好的,好的。”
那边的群龙声音兴奋不已。
压抑已久的本能,使用心灵语、自由飞翔、自由破坏、还有荣光、胜利,所有失去了的过去,所有即将到来的幻想混在一起,让它们近乎醉了一般既清醒又疯狂。
只有少数的有智慧的龙,意识到了一个盲点:
“可是天人导师你现在在哪里呀?我们找不到你,你不会受伤了吧?”
被年轻人指为一个小队头领的叫做天恩的异龙正在撒布话线。所谓的话线其实并不存在于异龙王朝的时代,它是直到王朝战争时期的医学家利用异龙的鳞片和角磨成的粉,糅合紫草,才做成的特殊功能的绳状物。
这原本是为了人系才进行的实验,不过成果却只对异龙比较有效。
大范围的撒布话线,以扩展心灵语能力,是异龙们在年轻人的指导下,首次尝试的战术。
“别担心。”年轻人面不改色、脑海冷静到极点地撒谎道,“我的身体很小,是最小的那类。正在尝试潜入人的房间,看看他们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之后我们一定会汇合的。”
随后,他便任由异龙们嘈杂地呼唤,对话,而自己则摸进了奇珍司的深处。
没走几步,他就遇到了一个仓惶逃窜的事务官。
事务官见到这披雨衣的人,还大叫:
“你是从外面避难的吗?外面发生了什么?那群异龙又在干什么?”
谁知那人的手里,只是轻轻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便脑袋一僵,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同事正在咨询他数个奇珍的存放的地点。
他恍恍惚惚地大叫道:
“现在不行啊,朋友,快逃,出大事了!现在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
顾川在天凇的提点下,早就知道悬圃人系王朝具有某种监听心灵语的手段。异龙们的说法是这种监听来自于遍布的晶管,但是这种监听心灵语并不能直接反制心灵语。因此,破坏这种监听最好的方式即是……直接使得监听毫无意义。
譬如此前的黑长老龙地位崇高、坦坦荡荡、自不怕监听,譬如现在,场地混乱,人难攻入,自也不怕监听。
不过心灵语也是有限的事情,它不能直接篡改人的精神,而是接近于某种默示般的催眠术,因此既需要时间读取信息来营造环境,也会遭到人体出乎意料的应对。
顾川平静地在他的脑海里以他印象中的特派长官的姿态说道:
“有些奇珍要比我的命更重要,是我受到的任务,要确保周圈,快告诉我。”
“好,好……”
那官员便恍恍惚惚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说完了。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他的长官与同事皆消失不见,他只记得一个人往里面去了。
他毫无犹豫地继续往前走,想要躲到尽头的一间久未经处理的隐秘的小房间里逃避战斗,却看到风雨绵绵地吹入其间,而墙则被切开了一条小缝。
落了一地的乱石在霓虹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