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或生号与大地的碰撞发出尖锐的响声,于地壳悬谷之中,回音袅袅不绝。
站在死或生号上的人茫然四顾,见到满地。满悬崖的岩石呈现人的样子与肉的色彩。而人与人之间的,以及人之四周的石头都在自然千万年的演绎中刻满了奇异的纹理。无数的人石,与“人形”石,好像拥挤在一起的没有血的尸山,从一座山头延续到另一座山头,直形成一片森林,一座山脉。
他想起来他见过这种石头。
千真万确地见过。
这种石头,在日照大河边上被人们叫做奇物,却照旧平平凡凡地摆在某个地方的柜子上。他的长辈用草料修补了人尸,又用这种石头使人化妆,最后将那些像极了活人的人埋入了地底。
他们称那是一种古老的箴言。
日照大河在世界的另一头。
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彼岸。
根据这里的人们的叙述,过去,这片大地的顶上,曾是古老的山、曾是古老的海。过去古老的山与海如今已散了,化为飘向天空的尘埃。于是原本藏在大地千万年的秘密在异龙王朝的最盛时期被翻开。受到王朝中央惩罚的龙与人被流放,迁徙到大地的最底下,目睹了这一神秘的风光。
雨水被天上的陆地阻隔,再下降不到干燥的岩壳的层面。斜斜向上升起的太阳放射光芒,照亮地井。地井的影子便犹如一道笔直的线,从天空的顶端,垂至于黑长老龙的身旁,伸入陆地的群影之中。
高低不齐的双角则在那天柱般的地井之前,双角之下,古老的龙的双眼凝视着眼前还在防备它的人,和他手里的武器。
它对这个搅乱悬圃稳定的家伙已有杀意。
但在杀死这人前,它认可还有更多值得用这人做的事情。
黑长老龙一向很有耐心。
它听到年轻人不解地喃喃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
黑长老龙就说:
“怎么,你对这些很好奇吗?”
少年人受惊似的抬起头来,手持绌流,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黑长老龙的身上,以寻求接触的时机,他冷静地说道:
“悬圃流传的小道消息称你已经完了。可你修补了自己的身体,能够行动却未现身于悬圃。你不在居住穹顶,而是居于这里,你在被我威胁时,却环顾四周,向我示意了这一切,难道你要说这里没有任何的古怪吗?”
黑长老龙在那时双手双脚都着地,它的身体被撑在空中,像是行走的恶狼。连接它双手的双翼在它的身子两边轻微地翕动。它说:
“古怪是用来形容超乎自然的事情的。”
它一边盯着少年人,一边矫健地后撤两步,落在了附近的没有人像的岩地上:
“但这里是天生地长。在异龙王朝诞生之前,这地里的岩层就长成了人的模样,它比我们更自然、无可争议地自然,更古老,并且是无可争议的古老,比我更古老。要说古怪的,其实是能动的你我吧?”
黑长老龙停了会儿,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毕竟石头长成了人的样子,而不是异龙的样子。难道说人的起源比异龙更早吗?”
顾川正要说些什么时候,黑长老龙又说:
“不过你应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你可能觉得纵然是现在的自己,也和这些人像相似。”
少年人沉默不言。
“不过这却正是我的许多种疑惑中的一个。”
黑长老龙说:
“肤色、眼色、发色、发的蜷曲、胡须、胡须的蜷曲,鼻,鼻的翻起,颅骨的形状,面部的形状。来自不同区域的人有着不同样子的形状。纵然理应是同根,似乎长得却并不相同。而你恰好是与这些人最相似的人种之一。这样,我想,你既然觉得这些古怪,是因为你先入为主的、有另一套诠释世界的世界观,因而认为如今的景象是……不该出现的吗?是不自然的吗?”
是因为这些人像不该长得像人像吗?
或者是纵然相像了,也不该长得和你所属的人种相似吗?
又或者是它们不该与这种有纹理的石头相连吗?
少年人没有说任何的话,便是默认了这一回答。
黑长老龙不再压抑地大笑起来。它的笑声直在心灵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一起传递。
自然有其起源,不自然也应有其起源,追溯因果的理性,是古老的长老龙天衡宣称异龙群之所以比其他一切物种都要高贵与伟大的缘由。
黑长老龙与天衡的许多想法截然相反,不过唯独这点,它无比认同,而与天衡一起,驳斥了天垂与天诛的想法。
“我不关心这些。”
年轻人手持来自天上的妖星,轻轻呼出一口气来。现在的情况不在于周遭的异状,而在于死或生号被困在了这里。
初云已将小齿轮机放走,死或生号内就只剩下了望远镜里的望远。
他的目的现在只是将初云、望远一起带走。
“我只问你,你让不让我们走。”
天上的水流被一层层的陆地吸收,如今已稀少。
黑长老龙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
“你好像还不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呀……新式样的人。”
它缓慢地向后退去,少年人不敢有任何放松,向前几步逼近。上一次的胜利来源于两方都猝不及防地、本能般的反击做成的偷袭,而这一次,两方都是有防备的。
身上是头顶漂浮着的陆地的阴影。陆地表面的紫草长势郁郁葱葱。
琼丘的地底世界是浑浊的,是扬着尘埃的沙漠,是群山深处随时崩塌的悬崖边上,也是地底之中万物倾落的洞穴。
他向前走去的时候,初生的太阳斜斜的日光穿过了陆地与陆地的缝隙和边缘,照亮了地井与地井的脚下
在地井的底下,他看到走出了几个他熟悉的人与更多他既不熟悉、也没见过的人来。
在熟悉的人中,他看到有一张面庞。
那张老人的面庞,他见到的次数是第二次。初云也是才见到第二次。
“为什么,你还活着?”
死或生号内的初云,见到了理应被她撕裂的老人。
死或生号外的年轻人,则见到了理应被异龙戳穿的朝老。
地上在斗争,天上也在斗争个不停。
地上的雨已尽了。而天上的悬圃,直到现在,也在下雨。稍早一点的时候,叛逆的异龙群们就守在十二区的边缘。它们亲眼目睹死或生号逐渐消失在陆地看不见的另一侧,但一些龙群口中所称的导师却始终没有现身。
“导师呢?”
一条异龙问了另一条异龙。另一条异龙不属于十二区港口,是和它的小团体从别的地方临时加入的。这个小团体原是在地底一小作坊里做事,自然而然有个领头。它爬进里面,问它的小领头。那小领头茫然地摇了摇头,思虑过后,说:
“先进去吧,总会通知到我们的。”
那时,同样目睹死或生号下坠的还有悬圃来援的军人们。这群人身披雨衣,踩在碎裂的霓虹晶管上,通过自己的眼睛、能放大图像的玻璃或者晶片远眺奇珍司的现状。
过去精致恢弘的大圆顶奇岩石建筑已不再,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原始的洞穴,悬崖、或者一个比山大的复杂的鸟巢。叛逆的异龙们就居于其间,不再爪牙舞爪,反倒选择了寂静龟缩。
这一退,便让谷外的人系看到了平息叛乱的曙光。
“其他各区已经架起临时的悬索,主要的支援队已经奔赴过来了。现在就该正式发起进攻,市民都在等待我们!”
急性子的驻军官上谏指挥官。
临时的最高指挥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这个代表国民议会意志的人,头疼到了极点。他说:
“还要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事情没有解决。异龙们现在还有心气反攻,要用骚扰使他们疲惫,然后叫他们在看不见希望的情况下绝望,自动地放弃。到时候付出最小,收益最大。”
气焰消长之下,攻守之势悄然已异。
外面的事情,便是指那些被放出来的过去的贡品。这些贡品里颇有些棘手的,好在奇珍司关于各类物事的目录有抄送军方,因此,军方配合没有反叛的异龙的心灵语能力,是有十分把握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关系了。”
指挥官笃定地说道。
与此同时的异龙却正在丧失把握。
“也许天人导师……已经随那东西一起牺牲了!?”
被顾川随意择选出来的队长,各个在进攻前就存在的小团体的领导们,有意或无意,因为使命或者因为权力的,开始私密地交谈起来。
其中有一条尤为相信天人导师的异龙说:
“导师说过,我们应当尽力地占据第十二区,以此搅乱悬圃的活动,为与布紫的叛军河流争取时间。我们现在也因笃行其道,转变原本的破坏目标,坚守广阔的奇珍司。”
而对一切都不甚信任的异龙的心中则悄悄地升起了对未来命运的恐惧。
问题是……天人导师去了哪里?
它会不会已经摔死了?
当时,在会议的这两方之外,还有一种婉和的第三方。
对于第三方来说,它们觉得现在的势头是好的,是理应要维持下去的。而异龙在攻占奇珍司后由于死或生号的失坠、突如而来的信心退潮来得太快,这让一些敏锐的异龙感到不安。
其中有条异龙想了想,就说:
“我倒对天人导师的做法略有猜想。”
话音未落,参与讨论的异龙们将各自的心灵语倾倒于这条龙的身上。
它从未做过领导,也不曾参加过什么会议,与那些显摆的、张扬的事情从来无关。它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
“你们只关注导师,却忘记了导师所乘坐的那个巨物吗?那巨物的资料我从俘虏的事务员的心里略微读了读,发现了一点奥妙。我认为这可能是天人导师所忌惮的某种武器。”
“武器是从何而来的说法,资料里是什么讲的?”
那条异龙将他读心的内容说了出来。
这巨物原不是野人国的上供,而来源于布紫边境的捕捉。它漂浮在一团水中,而那团巨大的水则漂浮在空中。
“军队发现其中存在操控这一巨物的人系,并且使用这巨物射出了恐怖的光芒……”
异龙群们没有明确的船只的概念。
不过他们有龙战舰的概念。
他们知道龙战舰是什么。
那是利用了异龙的身体进行奇物改制,以致于生物可以居住于其间,并操使巨大异龙的神经系统的可怖战争兵器。
“我怀疑这巨物也是类似的武器。天人导师正是知晓了这一点,才抢先进入这一巨物,叫我们把这巨物扔掉。”
调和矛盾的异龙说道。
真正恐惧的龙不敢说出想法,勇敢的龙才敢说出那危险的猜想:
“可是,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回来呢?会不会已经……”
匍匐在残垣间的异龙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那些被抓起来的事务官,则被封在由异龙看守的小屋子里。他们满脸恐惧地看着顶上一群大小不一的怪兽们的无声的谈话,不是感到自己的心灵又在被残忍地刮削。
调和的异龙没有立即开口。
当时,是坚信导师天人的异龙天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激动万分地开口了:
“我可能知道导师在做什么了!你们还记得人系是怎么诞生的吗?”
年轻的异龙不晓得这一奥秘,但年长的异龙多数略有听闻。不过任何生物在能够读取心灵的异龙面前都差不太多,因此,他们从不将之放在心上。
那时,天恩继续说道:
“人系与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肉生肉长,有父亲,有母亲,正正常常,是大自然的天理所成,是万物之灵的体现所在。但人系不一样,他们浑浊,他们肮脏,他们是学了我们的方式才变成如今这样的,而他们一开始并非如此。对于这些人,长老龙们一度想要分开,黑长老龙却说不必,而道或许优越的是那些没有学了我们方式的人。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打破了生死的界限,完成了过去冥途复归的神话之事。”
人的起源是什么?
生物的起源又是什么?
人死后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这些问题始终盘桓在这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上的生灵的脑海之中,直成为他们的斗争的所在。
“天衡曾经这么质问过我,假设我认为世间万物都能互相转化,那我为什么会找不到一个人与龙之间的过度态。他们应该活着,应该还在世界上走动,总不会全部都死光了吧?”
黑长老龙飞入空中,直踩在地井的边缘。地井之上的重力也因琼丘奇妙的法则发生向内的吸聚。
古老的神秘在日光的照耀下,立在地井之上,张开了它浑浊黑暗的翅膀,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它说:
“要知道,人的起源态与过度态到处都是呀!”
就像现在,在地母层的表面所站立着的人们一样。
根据悬圃的发现,有一些人并非是从父母的肚子里出来的,他们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是从地母层的土地里出现的。”
就像在孩子中广为流传的稚嫩的说法一样,是在琼丘,是在悬圃的某一处突然捡到的。
或者沉眠在紫草之中,或者单独地悬挂在巨石的边上。
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茫茫,不知道玄妙幽深的数学,也不知道陆地飞起与飞落的规律,对于琼丘一直在发展的艺术自然也无感知,就像……小孩子一样。异龙们责令人类对他们进行抚养。
但他们到了异龙王朝的内战彻底爆发之时,扮演了一个强劲的角色,是压倒异龙方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就是第二次地、从石头里起身。
只要埋藏于石像之间的真正的、另外的肉还存在于世。
数以千百计的人已将死或生号包围。
少年人感到目眩,不是因为黑长老龙的说法,也不是因为朝老的死而复生,而是因为他自己深沉的猜想,生在这世界上的所见所闻。
“因为这些人形石,不是死的,而是活着的存在。”
黑长老龙说:
“天衡认为这是人系在数万代前就存在了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并且是一直在活动与存在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它用这点反驳我的创想,不过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因为来自异乡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证据。
“人们宣称,在琼丘以外的遥远世界,重力都是稳定的。大地不会起飞,那么物质就一定会向下垂落,换而言之,便会在地表上盖起一层接一层的岩石,变得越来越厚。”
不过向前追溯的话,终有一天,地底的岩石也是极接近地表的罢?
“从这一稳定重力的想法进行推测,从这一石层才出现的他们应是来自于已经灭绝了的古代。”
黑长老龙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说:
“而身居人系与异龙两种特征的你,才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过度态与中间态。不过对于天衡来说,他一定断然拒绝这点,而认为你原是一头异龙,是被人工变成这样的罢?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数百代前也发生过几次。”
少年人睁大了眼睛,黑长老龙对银长老龙的猜测完全正确。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何黑长老龙会对他另眼相待,又为何蛇会认定他会有许多机会。
“不过我却在想,或许这并非是矛盾的。”
那可怖的巨物继续说道。
倘若人们认为主动的创造力是智慧与理性的生命至高无上的优越。
那么他们就应当认可,伟大的生命终有一天会创造出某种超过他们的东西。因为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