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一点的时候,异龙们仍在讨论此事。
心有疑虑者说道:
“因此,你们俩的想法是天人导师正在想办法使用从其他世界漂过来的武器反过来攻击石中人吗?确实……石中人是寻常人更高的威胁。”
但对异龙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威胁。
只要它们主持了大局,重回悬圃上层的位置,那么石中人也只会是琼丘被统治的一方。面对无限制沟通的思维触摸,物种表象的些许区别并不具有意义。
异龙们思虑万千。
天恩自顾自地说:
“我们应当派遣队伍,前往下界,帮助导师。”
异龙们沉默不言。
外面,人系的军队正在进一步集结,里面,叛逆的进展陷入僵局。
顶上的雨水依旧潺潺而下,湿润了地面狼藉的残垣。在地下汇聚的大水,与破损的水库混在一起,形成不小的浊流,沿着地道一路冲流。
而时局的转化来得却异常奇妙。
当时的水里游着几条属于一个小团体的异龙,它们没有大的翅膀,爪子里有鳍,更接近于蛇的形状。浊水里混着许多奇珍司的宝藏,它们便是进水寻宝的,寻宝让它们感到欢喜。因此它们凭着自己体型幼年期的优势,可以钻入那些仅容人入的小道里。
奇妙的花卉只剩下了惨败的一瓣瓣在浪里起伏。了不起的金属维持了原本的模样与水共漂。精细的异方造物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功能,原始的雕像则依旧保存了它们古老的面貌。
方的圆的,看不见的看得见的,能自己动的不能自己动的,能变形的与不能变形的,还有点用处的、完全没有用处的或者用处的试探把他们伤到的。
它们都找到了许许多多。
三条小龙按照不知哪里被队长找到的奇珍司的名录,一一对照,然后把这些垒在干燥的岸上分不同颜色的袋子快快乐乐地装起来。
“这东西好闪亮亮哇。”
用爪子抓着一片玻璃书似的东西的小龙在地上滚来滚去。
而另一条小龙则在思考面前的一颗蛋。这颗蛋是顺水漂过来的,被它截获的。
“应该是很好吃的。”
小龙张开自己偌大的嘴巴咬在了这颗白圆圆的蛋上。这可能是这颗蛋接近死亡最近的一次。它原是心想着赶紧死了算了,可久死不成以后,它又莫名有些惰意,什么都不太想做,既不想寻死,也不想主动去活。自大空洞离开后,它就更是连自己的小眼睛都懒得睁,想了一会儿,只觉苦恼,便选择把自己浸入水中,然后随着水漫无目地漂浮。
水漩激烈,把它送进了年幼贪吃的异龙的口中。
但不知为何,它没有顺从这一死亡,反倒猛烈地挣扎起来。
小龙拍了拍这颗蛋,柔软的蛋在地上弹了一弹,往一边滚去,砸到了它正在啃草的同伴。第三条小龙便呆呆地转过头来,本能用上心灵语的手段,转然瞬间,这颗蛋脑海里一直在想的东西便涌入了它的脑海。
它呆呆地叫了两声,说它看到了一座漂浮在黑色的水中的黑乎乎的东西。
其他两条小龙也接入心灵语,争先恐后地想要知道蛋脑海里的思绪。
“这是……这是那个大东西……是——”
死或生号。
“怎么做?”
“去给大哥大们看!”
它们一起举起蛋,迈动自己的小爪子,把蛋往会议的场所送去了。
“你们做得好,这对我们的行动是有帮助的。”
天恩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将蛋授予可他们行将向下飞寻导师的队伍。这只队伍由它们之中翅膀最为坚韧、飞行能力最强的三头异龙组成。
他们在十二区的边缘振翅,在满天的光影里向下飞驰,很快同样消失在了茫茫远的深处。
这次的雨大呀,没过了顶层以后,还能下到琼丘中层的土地。
当支援队来到这里时,它们决定略微栖息。只是在它们栖息的时候,它们突然见到阳光在雨中发出奇妙的反射,忽然在局部异常强烈,犹如在镜面上反射的光华。
这片光华在陆地间不停地移动,时隐时灭,便叫它们忍不住去追寻光华的起源。
于是它们很快就见到从陆地的阴影里逐渐飞起的无限的水。
比起它们的身形,甚至它们所在的陆地的身形都要巨大,远而观之,巍峨如一座雄浑的高山,又好像从陆地间升起的黑色的太阳。
但它们很久,却发现那只是水,一团巨大无比的水,水在空中像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的透镜,在底下的底下,完全遮住了它们所要窥视的地底,反射了阳光。
而那时,他们心心念念的导师正站在死或生号的顶上,与他们同样尊崇的长老对峙。
“而且,在石中人中,也颇具有一些特别的形态。血、肉、脏器、皮肤、或者骨头,常有一些是被置换过的。这种置换有一些不够自然的痕迹。”黑长老龙继续说道,“但我想既然是存在的,那就仍是自然的,换而言之,也是人系向某种动物进行转换的痕迹,也就是某种在自然界已经消失了的过度的形态。”
从人石与人石之间,与来自落日城的人们所相似的人们不停地向那同样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年人逼近。
“而什么是消失呢?”黑长老龙说,“那便是被自然所淘汰的意思。因此,它们没有开花结果……而是以某种中间的形态,停留在石头的内里,直到如今,直到大地掀开自己面纱,才裸露世上,赐人以千百万年的神迹。”
上午的日光照亮了地上所有的纤尘。
天上无数漂浮的物质,往地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阴影。纵然太阳不曾动摇,但所有物质都在动,因此,阴影也在漂移。
“你说得很开心吗?”
顾川持绌流问。
绌流在团团的石中人的包围下,已不再具有攻克黑长老龙的能力。
“我一直以来,认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黑长老龙平静地说,“毕竟我猜想你应是也有许许多多的话,从来不曾能与人言。随着生命的进行,不能言语的部分便会沉进生命的深处,成为动物理性之中执着的一部分。”
而石中人已经一拥而上。
少年人原地起跳,顺着自己摸索到的那属于琼丘的重力的规律,滑跃空中,借着一脚踢去,踩到一个向他扑起的石中人的头顶。
肉做的脑袋吃痛下退。年轻人则借上力道纵身空中一越。
但石中人并非是没有武器的。
当即就有石中人取出各自的武器,有强弓,也有原始的火枪,向空射击。一时之间,弓箭、子弹、铁质的、木质的齐发空中,撕裂天空。而顾川浑然不惧,他重新露出他的手臂来。
他的左手原有一片虹彩的鳞片,如今已长满整个小臂,被他挡在身前。而他的身体也早已超脱常人,不惧寻常武器的困扰。只是这漫天子弹之中,还混有特殊的奇物。
他刚想往前,身后就有磁性物质把他往后吸。而等到他重新落在岩石人形的地面上时,右手的袖子忽然烧起了火,左手的袖子,则犹如早晨的灰烬般向空飞散。而那双藏进袖子里的属于天青的翅膀便裸露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光芒。
接着有人高举一面镜子。镜子里便射出光华,径直击中他的胸口。
他一时吃痛,却在抬头时分,看到地井之下的黑长老龙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侧身,用绌流捅穿接近他的石中人的胸口,然后忍着手心撕裂抽回绌流,然后向更远离死或生号的方向一滚。
那时,他大声地喊道:
“那你思索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推翻天衡吗?”
话音未落,远方的石中人一一从死或生号上跳走,继续向他追来。
黑长老龙听到了少年人的问话,这问话不是它想要的问话。
“目的?”
它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声戏谑,它的形象却又格外庄重:
“难道你每做一件事情,是已经设想它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而去做的吗?我以为像你这样能够穿越幽冥的伟大的旅行者绝非是如此的!新式样的人,你要知道啊——”
认为自己做的事情一定会有益于自身。
或者认为自己怀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认为努力都能有所回报。
或者认为前进就总能见到美好。
“这样子的人啊,其实都是一类,而他们的本性也最是平庸。”
它顿了一下。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于我而言,我很热爱现在存在着的一切。新式样的人,我也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我不会杀了你,石中人们很冷静,也不会断然杀了你的。不过不杀你,是因为你需要遵循国民议会的审判。在审判中,我会尽力为你说服到免死。但法律尚在,倘若法律决定了,我不会违背法律的执行。”
少年人不语,只是继续飞奔。
黑长老龙便知道了他的回答,它说:
“你的本性不差。”
黑长老龙心口同声的败相从未消除过,它的发声每时每刻都会贯穿心灵与物质的双重层面。因此,那时,初云在死或生号内听懂了他们所说的话。
她喃喃道:
“现在还差一点机会。”
但她站在窗边,一时竟思考不太清楚。黑长老龙的话语,便是当时朝老通过异龙器官所带给初云的,意在说明她与石中人、还有异龙皆有某种起源上的关联,希望初云能配合石中人的行动。
只是如今,临近死亡而产生的虚脱般的无力感,让她晕眩。她意识到她其实没有办法做出什么选择。
她用凭着恢复的那些微力气站起身来,来到了齿轮人的仓库里。仓库里的武器都是现在的她用不了的。
“这些都不需要。”
她只拈起了在盒子里完善保存的无定性球,抽去了穿过无定性球的丝线。然后打开舱门,对着石中人的群体弹出。无定性球顿时飞跃上百米,直击即将追上顾川的石中人脑壳。随后动量互换,无定性球径直飞向另一个方向,在庞大的石中人群体之中,开始其永无止境的往返运动。
整个运动的过程中,速度不会减慢,冲击力也绝不会降低分毫。
少年人便从容奔来,靠着闪翼滑跃重新回到死或生号的舱顶,飞也似的被初云接住,抱在怀中。初云晕眩地倒退几步,他关上舱门。舱门是各式各样攻击的声响。
“你想把石中人从死或生号上引开的意思我了解了,可是这样做,我们也只能困守没有食物的死或生号中呀。”
初云略微喝了点水,她的身体便稍微好过了些。
她现在的晕眩不知为何,叫她看起事物来,所有的事物好像都在以三视的角度不停地切分开来。她知道这一定是她体内的某种奇物正在完全地失调。
作为奇物人而言,初云是并不稳定的、需要调整的个体。
少年人在仓库里想要找到点什么可以适用的东西,听到这话,顿了顿,他说:
“因为我们并不是孤身作战的。”
子母物质一直在他的怀中,以一种有规律的信号在震动。
太阳依旧升在东方,陆地的影子到处都是,石中人趴在船上寻找缝隙,像是一群扭曲的壁虎。
当时,朝老没有参与战斗,而是作为临时的指挥官。
他就站在黑长老龙的边缘,自觉胜券在握,已不再关心那不能动的死或生号,只问黑长老龙说:
“议长,异龙们的叛乱很严重,布紫那边可能已经收到消息了。国民议会可不会无动于衷的。”
“这些变故对你们这群还保留了石中复刻能力的石中人,不是很有利吗?”
“倒也是……”朝老笑了笑,“悬圃更加需要我们了。”
只是他说完,却发现黑长老龙的目光死死盯着死或生号,便有些不解:
“议长,不用担心,他们逃进这东西里,就已经是瓮中之物。这东西的反击手段,也无非就是顶端的发光的武器,没有别的。他们的经历太少,不懂他们绝不该困在这么一个地方。”
黑长老龙反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遇到了未知的情况而慌乱地想要抱住一个安心的场所吗?”
“不是这样吗?”朝老不解,“我遇过太多的对手都是如此。”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当你想要轻蔑你的对手时,切勿忘了你只是稍微经历或知道的……多了一点。”
朝老认真地在听。
“可依照经验与知识的数目确定智慧的程度是不合情理的。因此,若是遇到未知的动作,应当认可它具有两种不同的可能。平凡的,做出没有实际意义的慌乱的举动,第二种则是不停地确定自己的需要与目的,所以才那么去做的。你觉得那外乡人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想黑长老龙认为对方是后者,是吗?”
朝老问。
黑长老龙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稍有失误,便是要死的。”
死了,就不会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了。
这头可怖的怪物凝视死或生号上下许久,又侧过头去,环顾四方。四方没有动静,它便猛地抬向了头顶。
天上是那些漂浮中的陆地的影子。这些陆地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藏。
“如果有后手……那、后手会是什么?”
它开始回忆起死或生号的全部的信息。可它的身体已经中断,只是依靠它所保存的活血肉强行缝合起来的。这时的黑长老龙行动能力是非常有限。
纵然是飞翔,也不能说毫不吃力。翼手皮翼之所以是败相的一种,正是因为它的飞翔能力远不如上两类的翅膀。
因此,它在下降时,才选择趴在死或生号上。
它略微移动自己的身体,尝试多角度地观察天上的景象。可天上群岛广博,还如乌云般来来往往,想要找到点什么线索是很难的。
直到极接近的时候,它才听到空中尖锐的响声,而转过头去。
那时,它说:
“说起来,你们在最开始遇到这东西的时候,没有抓到那片水团,是吗?”
那时候,朝老被初云击杀,再回首时,已经是人石内部残躯复生的状态,靠了黑长老龙的方法才维持了记忆罢了。
从后来的结果看,“确实如此……”
朝老猛地醒悟,向黑长老龙望去的方向转头。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现在,那东西来了。这应是幽冥的物种罢。”
空中的尖啸,余音不绝。日华落在它的顶端,波光粼粼。
足以含纳一整块陆地的超大水体,在空中漂浮时,以一种理想的椭圆球体的形状反射着幽幽的蓝光,还有天地万物在水面上落下的影。
而当它急促移动的时候,头部顿时浑圆,而尾部尖细,仿佛一颗正要从天上缓缓降落的雨滴……倘若忽略它的直径的话。
在它疾速飞来的时候,异龙光靠双目居然无法估测它的直径。
直到它开始减速,恢弘地落在地上的时候,皮肤的张力与大气的压强使之重新恢复原来的椭圆的形状,长老才能衡量它全部的形状。
可那时,船已回到它朝思暮想的海,而海已重新载起它心爱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