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着的椅子终于有了主人。
八个白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了进来,她们从篮子里抓起花瓣,洒在坐在椅子上的十个人的头上,身上。这些花瓣竟然不是绚丽多姿,活力四射的色彩,而是象征着死亡的黑色。灯火愈发幽暗,摇曳不定,死神若隐若现。她们轻声吟唱着凄凉,悲伤的安魂曲子,听起来震憾人心。每条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包括死路绝路!不知道控制的人,迟早会被自己的贪婪所吞噬!
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岳重天的身躯迅速萎缩干枯,白净的肌肤逐渐变成诡异骇人的墨绿色,眼睛黯然无光,再无昔日目空一切,睥睨苍生的气势,不由得心里感慨万千。岳重天能等来复活的机会吗?还是余生都处在黑暗之中?岳重天喜欢将自己当作普照大地,恩泽天下的日月星辰,他极端讨厌拒绝黑暗,他需要时时刻刻被人关注,而不是长时间雪藏幕后,无人知晓。可是他现在除了拥抱黑暗,却别无选择!
倘若岳重天能够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结局凄惨,还会走这条路么?叶枫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他还是会的!”只要当下能够权势熏天,不可一世,至于百年、千年之后的骂名滚滚,万古沉寂不醒的凄凉,岳重天怎么会在乎呢?况且在岳重天张开双臂拥抱权力,把当成美酒饮啜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魔鬼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微笑着对他说:“面子、地位、女人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必须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他要抢在被送上绞架之前,变本加厉地去索取,享受……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好可怜的?叶枫又深吸了一口气,涌入喉间的空气,犹如倾倒在铁范中的铁水,瞬间让他铁石心肠。张口“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岳重天的脸上,接着右手中指竖起,在岳重天眼前比划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自作自受,我不可怜你!”转身走了出去。出了庭院,阳光正照在他脸上,发梢上有水珠落下,是汗水,冷冷的汗水。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敬畏,自从他认清自己,便时不时会生出畏惧之心,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切勿由于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尤其亲眼目睹一个个大奸大恶之徒身败名裂,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抬头看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脸上慢慢露出冷酷决绝的笑容,右手又伸出中指,左右摆动着,大声说道:“我既不会做你的奴隶,更不会把命运交给你摆布,永远都不会!”忽然听得西门无忌在身后冷冷说道:“但是有的人就想做控制世人命运的神,巴不得每个人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匍伏在他脚下,摇头乞尾,最好永远不要站起来。哼,有些人跪得太久了,竟忘了他原本是可以站起来的。”
叶枫眯着眼笑道:“跪着的人至少有东西吃,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吃嗟来之食的勇气。”西门无忌哈哈一笑,厉声说道:“既然道理你都懂,你为什么还要站着,为什么还要亡命天涯?”叶枫道:“因为我不是别人博弈的棋子。所以哪怕头颅落地,热血飞溅,也要抗争到底!”西门无忌仰天大笑,道:“很好,很好!不枉我没有看错你。”说着慢慢摊开右手,掌心中赫然躺着一粒龙眼大小,暗红色的药丸。叶枫吃了一惊,心道:“莫非他想要控制我?”不由自主退了几步,提气凝神,以防他突然暴起袭击。
西门无忌斜乜着他,眼中带着讥讽之意,冷笑道:“你也算得上老江湖了,怎么胆小如鼠呢?”伸出左掌,往叶枫脸上拍去。叶枫左掌如刀,直斩他的手腕。西门无忌整条手臂忽然似没有骨头一般,绕到叶枫的背后,五根手指好像铁钳,牢牢地抓住叶枫脖子上的肌肉。叶枫暗叫不妙,已经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好像挂在鱼钩上的鱼,被高高提起。西门无忌道:“你很不服气,是不是?”叶枫趁机替自己开脱,大声说道:“我什么都没准备好,你说我会服气吗?”
西门无忌哈哈大笑道:“任你百般抵赖,也不过是如来手里的孙猴子,白费心机罢了。”松开五指,右脚抬高,踢中叶枫屁股,喝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叶枫哪敢与他相斗,只想离得这瘟神越远越好,当下拔起身子,“嗖”的一声,竟然跃出了十余丈,丝毫不像身体虚弱,实力受损。岂知他的双脚尚未落地,却听得西门无忌在耳边阴恻恻笑道:“小伙子,看来你的腿脚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利索敏捷啊。”叶枫“啊”的一声大叫,强提一口气,跳了起来。
他身形甫动,西门无忌一掌拍来,击中他的左胯。叶枫闪避不及,一个筋斗,头下脚上,跌倒在地。西门无忌跟着手指连戳,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笑道:“你还有什么屁话要说的?”灿烂辉煌的阳光,忽然被一朵朵乌云遮住,仙境般美丽的地方,瞬时间似阴森的地狱。站在阴影之中,笑容满面的西门无忌,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叶枫面色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泪水、汗水一齐流下。他怕变得和岳重天一样,因为他心里有了理想,追求,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绝不可能在妻女儿孙的莹莹泪光中,毫无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注定要被仇家乱刀分尸,死无葬身之地。但是现在决非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佳时机,在那个能够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强人没有出现之前,更需要他独挡一面,守护活得如蝼蚁一般低贱的弱者,他怎能死啊?叶枫悲从心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西门无忌,他知道自己眼中此刻只有一种表情,就是苦苦哀求!他既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更不想在任何势力之间站队!
西门无忌笑道:“你一个天地不容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好留恋的?”伸手捏住叶枫的脸颊,叶枫情不自禁张开嘴,西门无忌将右手药丸送入他口中,叶枫无力反抗,咕的一声,吞入肚中。西门无忌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一口气翻了数十个筋斗,好像做了件极其得意的事情。叶枫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泪水溢出眼眶,心里不停叫着:“我要做僵尸了,我要做僵尸了。”西门无忌停止动作,盘膝坐在他对面,歪着脖子,眯起眼睛道:“你感觉怎么样?”
叶枫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道:“这里的空气真是清新纯净。”西门无忌按额笑道:“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定居,那个宅院我送给你。”叶枫喃喃道:“做我的坟墓,有些可惜了。”西门无忌脱下左脚的鞋子,往叶枫脸上捂去,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当你兄弟,害你做甚?”叶枫熏得头晕脑胀,道:“因为我不顺从你,你恼羞成怒,要把我做成僵尸。”西门无忌提起鞋子,啪的一声,拍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道:“放屁,你的皮肤有没有变成墨绿色,肌肉有没有收缩干枯,血液有没有开始缓慢流动?”
叶枫叹了口气,道:“就算我没有出现这些症状,你也一样有办法整我,长得胖的人脑袋里总比一般人多装了几个坏主意,哎哟,哎哟……”西门无忌收回鞋子,穿在脚上,笑道:“难道你肚子痛?”叶枫咬牙说道:“好像有几百把刀子在肚子里搅来搅去,我的妈妈啊,痛死我了!”原来突然之间,丹田中热气腾腾,似乎有座森林在熊熊燃烧。叶枫只觉得全身要爆裂开来,大汗淋漓,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双手想捂住肚子,缓解一下痛苦,无奈穴道被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西门无忌摇头叹息,道:“早知道你和小女人一样娇滴滴,受不了苦,我帮你做甚?”右掌抵住他的背心,一股真气输送过去。叶枫觉得流入体内的真气,似一条容量巨~大的江河,把在丹田中窜来窜去的气流,一一安置收纳。顷刻之间,翻江倒海般的内脏风平浪静,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服,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叶枫心里诧异,寻思:“这是什么回事啊?”一惊之下,居然坐了起来,被点的穴道竟解开了。西门无忌笑道:“很奇怪是吗?”呼的一掌,直劈而至。
叶枫身子自然而然向后跃出。不料两只脚似点燃的火箭,一下子就跃出老远,速度之快,超乎想象。西门无忌哈哈一笑,斗然跃起,刹那间到了叶枫身前,凌空击下,袍袖鼓起,双掌通红,劲力充沛,显然要将叶枫置于死地。叶枫惊慌失措,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西门无忌半空倏然转向,截住他的去路,一对手掌翻飞不停,仿佛有三头六臂,把他笼罩其中,每一招皆是力道刚猛,风声呼啸,飞沙走石。叶枫抬眼望去,见得前后左右皆是密密麻麻的掌印,竟不知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但是可以肯定的,只要有一枚落在他身上,足够他喝一壶的。叶枫无处可逃,不由得恨意渐渐涌起:“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双手探出,十指时而收拢,时而张开,好像捕捉站在墙上的蚊子,苍蝇。他的手每动一下,掌印便少了一只,似是真的被他收走了,不一会儿,密不透风的掌墙立即出现一个缺口。西门无忌不怒反喜,笑道:“好玩,好玩!”一对手掌动得更快,一只只掌印接二连三涌出,意欲填上被叶枫撕开的口子。
叶枫知道一旦让他合围,想要再次突破,恐怕机会渺茫了,十指不敢停歇。令他大感到意外的是,他都能够跟得上西门无忌的节奏,西门无忌始终无法填补空缺。叶枫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强大的原因,当即身子一晃,从空隙处冲了出去。西门无忌喝道:“往哪里走?”双掌卷起一阵罡风,往叶枫后背推去。叶枫只觉得背上肌肉发紧,犹如千斤巨石压下,倘若他仍往前冲,这股雄厚的掌力势必一古脑由他接受,少说也得五脏碎裂,骨头断折。
叶枫立定身躯,双脚抓紧地面,双手反撩,迎了上去。两股劲力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叶枫觉得背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趁机迈开脚步,冲出数丈。西门无忌并不追赶,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痴痴看着笔管般的山峰,眼神异常复杂。叶枫深吸几口气,除了心跳比平时略快之外,并无其他特别的不适,这才缓过神来,暗自琢磨突然功力暴增,莫非由于吃了西门无忌药丸的缘故?
可是西门无忌为什么要帮他?难道幻想与联合他去抗衡云万里?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可以掌握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呢?无敌天下的武功,从来不是逆转江湖局势的因素,人心所向才是最大的胜负手。再说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做俯首听命于西门无忌的棋子。替一个为了自己私欲而点燃战火的人卖命,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毀灭,那个为虎作伥的人永远都是世人唾骂的对象。云无心未必是道德高尚的人,但是她至少当下竭力维持和平,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愿。
就凭这一点,已经值得信赖。西门无忌阅人无数,应该知道叶枫的心思,他何必要做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叶枫忽然心里一凛,寻思:“是了,他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西门无忌并非一定要他现在就上钩,然而只要他一口吞下这香喷喷的诱饵,他就会发现,眼前看似丰厚的恩惠,已经化为穿入牛鼻的铜环,捏住七寸的铁手,挣扎不得,唯有听人使唤驱赶了。叶枫伸手去抠喉咙,想将那药丸吐出来,可是早被胃液融化,喉头格格作响,只吐出一滩清水。
西门无忌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想多了,这件事无关阴谋诡计。像混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事事还想指望着用下三滥的手段去解决,早就像岳重天一样被人处理了。只有磊落轶荡,襟怀坦白,才能长盛不衰,屹立不倒。”叶枫道:“我不相信,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手指搅动,却连清水也没有了,干呕不止,神情狰狞。西门无忌笑道:“我是有目的,你想不想听?”叶枫叫道:“你快说。”西门无忌眼中满是柔情,叹了口气,道:“能和我称兄道弟的,无不是本事高强。你若是经常在外面被那些十八线的无名之辈欺负,岂非让我颜面扫地?”
叶枫笑道:“面子真是害死人啊,可是我从来不把面子当回事。”西门无忌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享受这颗药丸。只有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才能完全吸收药效,你正好是那个人。”叶枫笑道:“不会吧,我师父动不动就说我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西门无忌道:“你师父本来就是本事平庸,目光短浅,他怎能发现得了藏在沙砾的金子,隐身于马群的千里马?”叶枫笑道:“我这个人可能有些不识相,拎不清,有时候受了别人的天大好处,不仅不会感恩戴德,而且还会和别人唱对台戏。所以你要有心里准备。”说着连连作揖。
西门无忌道:“你要和我作对?”毛发竖起,眼神锐利。叶枫提手轻抽自己几个嘴巴,笑道:“我狼心狗肺,我不是人。”西门无忌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叹了口气,道:“舌头和牙齿都会打架,何况是异姓兄弟?你不站在我这边,我并不怪你。但是你要记住,我对你是真情真意。”叶枫迭声说道:“记得,记得,没齿难忘。”西门无忌转头望着高耸的山峰,缓缓问道:“你说这座山是叫逍遥峰,还是叫雄起峰的好?”叶枫心叫不好:“他要给我洗脑了。幸好我小事糊涂,大事睿智。”
当下沉吟片刻,应道:“就看这山是何人居住,倘若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之人,这里风景秀丽,清新精致,不正是逍遥快活的好地方么?但是换作胸怀豪情,一心想干出大事之人而言,这山拨地而起,巍峨耸立,岂非象征着壮志凌云,气吞山河?”西门无忌凝视着他,道:“以你之见,哥哥是安于现状,还是胸怀豪情之人?”叶枫不愿拂了他的心意,随口附和道:“哥哥识见非凡,吐谈豪迈,难道不是大英雄,大豪杰么?”西门无忌被他一捧,不由得心情大好,放声大笑,道:“哥哥雪鬓霜鬟,日薄桑榆,还敢有雄心理想么?”
叶枫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年纪从来就不是问题,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心。”话一说出口,便追悔莫及,因为他不知不觉中了西门无忌的圈套,跟着西门无忌设置的话题走了。西门无忌眼中精光四射,腰杆蓦地挺得笔直,道:“我们那一帮老兄弟从未忘记重返中原,再度崛起的梦想。我们不应该在岁月中慢慢凋谢,只愿在剩余的时光里,我们能够尽情的释放,为后人多做些有益的事情。”叶枫默然无语,心道:“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在你们尽情释放当中,黯然凋谢?为什么非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你活我活呢?”
西门无忌没注意到他的不快,道:“我们须眉皓然,尚且知道奋斗到至死方休,不敢有任何松懈,可是有些人白齿青眉,风华正茂,却只知贪图享乐,完全不懂长辈们的良苦用心,唉,大同教数百年的基业,难道要败在他们父女手里?”神情颇为落寂伤感。叶枫忍不住说道:“云无心并非不赞同你们重返中原,而是觉得时机不成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绝不含糊。与其说是云无心的观点,不如说是借此坦白心迹。西门无忌怒道:“你说什么?”
叶枫反正豁出去了,但不惧怕了,大声说道:“武林盟的确状况频出,人心涣散,但是贵教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现在侥幸推翻了武林盟,谁能保证贵派屁股还没有在宝座上坐热,也许就被其他势力再次逐回西域呢?世人盼望的是真正的革故鼎新,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西门无忌冷笑道:“你说的是东方英杰后一辈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叶枫道:“新鲜血液都不能保证干净纯洁,这种疾病缠身的躯体怎能去担当大责任?问医吃药难道不是当务之急?”
西门无忌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是谁让这些绝代天娇变得纸醉金迷,委靡不振?是云万里父女,大家越堕落颓废,他们的地位越巩固。他们不是崇尚和平,他们是极端自私自利。就连东方一鹤也跟着同流合污,贪图安逸享乐,去和武林盟做腌臢龌龊的交易,妄想用一把血剑,断了众兄弟的热血雄心。总之我决不会让他们父女的奸计得逞。”忽然发足飞奔,冲到悬崖边缘,纵身跳下。叶枫吓了一跳,颤声说道:“你……你……”
惊呼声中,一只大鹤从云雾跃升上来,西门无忌稳稳坐在鹤背,朗声吟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掠过叶枫头顶,渐渐远去了。叶枫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却没有涌起与之对应的豪气,倒是充满了悲伤怜悯,把个人利益凌驾于一切的人,所走的路怎能是畅通无阻的正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企图走歪门邪道,一步登天?叶枫目送他消失,喃喃道:“对不起,我要做你的拦路虎,绊脚石,直到你返邪归正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