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呆呆出了一会儿神,转身缓缓离去。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漫无目的乱走一通。眼前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走走看看,沾花惹草,好不风流。忽然间见得云无心背对着他,站在远处溪边一棵树下,脑袋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轻风夹带树叶鲜花,落在清澈的水面上。乌云般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加之苗条纤细的身材,叶枫明知她长相丑陋,却禁不住口干舌躁,怦然心动。当下采了一束鲜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才走了十余步,听得头顶有人冷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叶枫本来心虚胆怯,霎时间面红耳赤,叫道:“我英俊倜傥,玉树临风,哪一个乱嚼舌根说我是癞蛤蟆,有本事出来走几步……哎哟……你们要做甚么?”两名男子倏地从浓密的树叶中跃出,两把火焰一样湛蓝的弯刀,一左一右击将过来。正是那对护卫云无心的孪生兄弟。
他们突然袭击,便如雷轰电闪一般,待到叶枫警觉的时候,已经离他极近。凌厉的刀风吹得他毛发悚然。树下的云无心转过头来,拍手笑道:“江湖传言我和你关系密切,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很不服气,想要看看你究竟配得配不上我?”叶枫大骇之人,急忙低腰伏身。云无心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腰杆不够硬朗,双脚站不稳的男人,我是绝对看不上的。”
叶枫被她一激,登时气忿不平,叫道:“谁腰酸背痛腿抽筋了?我顶天立地,屹立不倒。”斜眼向上观望,只见两把弯刀来回交错,倘若贸然站直身子,势必受到致命一击。但是懦弱无能的大帽子他又不想戴。叶枫眼珠子一转,见得丈余开外的地上躺着一根手指粗细,三尺来长的枯枝,犹如一把的出鞘之剑。叶枫不禁心头大喜,暗叫天助我也,猛地伸长头颈,径往刀刃撞去。
孪生兄弟想不到叶枫居然自寻死路,又没有得到云无心格杀当场的指示,忙不迭缩手撤刀,回头向云无心望去。云无心见他们泥古不化,不由得气恼不已,叫道:“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早就死有余辜,你们不许同情可怜他!”叶枫长笑一声,陡然间加快脚步,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冲过去,伸手去抓那枯枝。孪生兄弟察觉到了叶枫的意图,两把弯刀同时击下,往叶枫伸出的右手斩去。
叶枫左脚反踢,被足尖带起的泥沙,犹如急射而出的暗器,往孪生兄弟打去。发出呜呜的响声,竟有千军万马杀到近前的气势。孪生兄弟不由得脸上变色,他们本来想给予叶枫重创,岂知形势瞬息万变,转眼间自己却已骑虎难下。若是执迷不悟,不仅伤害不了叶枫,反要被劈面而来的泥沙打成筛子一样。急忙凌空转身,手上连连催劲,刀光如虹,劲力强劲,一粒泥沙也无法接近他们。云无心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
听她的口气,好像叶枫能够拿到枯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孪生兄弟飘然落下,手提弯刀,一步一步向叶枫走近。叶枫见得云无心喜眉笑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难饰得意。知道自己被她耍了,心里极是不忿,寻思:“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老子?谁不知道老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别怪老子出手无情,来做偷走你的心的小毛贼,教你一辈子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当即主意已定,昂首大笑数声,笑得不怀好意。
云无心愕然道:“你笑什么?”叶枫左手叉腰,右臂抬起,枯枝指着孪生兄弟,喝道:“站着不许动!”孪生兄弟眉头紧锁,脸现怒色,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样?”叶枫凝视着云无心,笑嘻嘻的道:“听说云姑娘……”孪生兄弟异口同声打断他的话:“放肆,是圣姑!”叶枫摇摇头,捂着鼻子叫道:“你们放的屁真臭!”孪生兄弟怒气冲天,挥动弯刀,厉声喝道:“你胡说甚么?”云无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边笑边摇头,也不知是鄙视叶枫的粗俗无礼,还是暗自叹息孪生兄弟过于刻板,竟被叶枫玩弄于股掌之上。叶枫鼓腮吹了一口气,额头几绺头发飘逸飞扬,更显得他灵动活泼,一双眼珠子却始终凝视着云无心,缓缓说道:“她明明是娉娉袅袅,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怎么是俗不可耐,愚蠢无知的七大姑八大姨呢?你们还敢说没有放屁?”孪生兄弟肺都快要气炸了,咬牙切齿道:“你张冠李戴,颠倒黑白,圣姑又不是七八姑八大姨!”
叶枫又叹了口气,道:“哪个女人不想青春永驻,芳颜不老呢?谁乐意被别人开口闭口叫姑叫姨呢?就像我有时被别人叫大叔,便有腰弯背驼,额头长皱纹,鬓角生白发的感觉。况且在某些心地阴暗的写书老先生笔下,姑姑和阿姨都是自私自大,贪婪无耻,为了替表哥表妹谋取不当利益,暗地里陷害嫁祸男猪脚的反派角色。”云无心的脸拉得老长,突地抬起一掌,击在树身上,震得树叶一片片落下。孪生兄弟暴跳如雷,跺脚叫道:“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圣姑是崇高无上的称呼。”
叶枫撇了撇嘴,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是睁眼说瞎话么?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她只想做天真烂漫,坦率单纯的小姑娘?她根本就不想面无表情,坐在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孪生兄弟半信半疑,不自禁的往云无心望去,道:“怎么可能呢?”叶枫整理衣裳,躬身行礼,一本正经说道:“在下华山派叶枫,拜见圣姑。”云无心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双妙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怒道:“我有那么老吗?”叶枫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今年十八,明年十七,后来十六……”
云无心眼中的怒火忽然化为一片柔情,道:“算你识相,不过你能不能不要太肉麻了?听得我想要吐了。”说着大笑起来,双手连拍大树,心里的喜悦,实是难以形容。孪生兄弟难以置信,瞠目结舌。叶枫摇头耸肩,放松肌肉,又恢复到放荡不羁,肆意妄为的浪子模样,伸出右手食指,冲着云无心勾了勾。眼神迷离,好像恶狗见到了肥肉。云无心素来地位崇高,受人尊重,谁敢在她面前做轻薄无礼的举止?
孪生兄弟大惊失色,瞪大眼睛,叫道:“无耻小贼,你想做甚?”握刀的手背青筋凸起,恨不得将叶枫剁成肉馅。云无心皱了皱眉头,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难道他会吃了我不成?”孪生兄弟想不到云无心居然向着叶枫,一时无言以对,张大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云无心看着叶枫,吃吃笑道:“莫非你想我吃饭?”叶枫抬头看着一朵朵飘动的白云,道:“今晚定是风清月朗,我想请你一起数星星。”
他情不自禁拍着手掌,歪着脖子唱道:“天上星,亮晶晶,好像姑娘眨眼睛。女人心,海底针,怎么猜也猜不透。”他眼里忽然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好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足以迷倒世间最骄傲高冷的女人。云无心嫣然一笑,道:“现在谈晚上的事还早,你方才听说我怎么了?莫非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讲我的坏话?”神情急切无比,此刻哪里是心狠手辣的魔教圣姑,分明是个爱听小道消息,介意别人评论的邻家女孩。
叶枫道:“听说云姑娘在武学方面极有造诣……”云无心笑得合不拢嘴,问道:“你听谁说的?”叶枫道:“一个朋友。”云无心沉吟片刻,笑道:“相传一个朋友或者一个亲戚,堪称天下底最神通广大,本事了得之人,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搞不定的关系,打听不到的消息。”叶枫点头笑道:“不错。在下有些剑招似懂非懂,想请云姑娘指点迷津。”连连作揖,态度诚恳。云无心右手一挥,大咧咧道:“好说,好说。”叶枫道:“献丑了。”提起枯枝,斜斜上扬。他整根右臂亦是歪歪斜斜,好像全无力气。
只有内行的人才看得真切,他的力气聚集在手肘关节处,不用时静若处子,用时则动若脱兔。他持剑的手法,显然不是华山派的。云无心笑道:“你会峨嵋剑法?”叶枫就等着她这句话,忙不迭地把准备好的言语说出来:“没办法啊,人缘好,吃得开,走到哪里都有兄弟朋友,红颜知己。”云无心面色微变,冷冷说道:“哼,红颜知己,一定是关系非常的好啦?”情不自禁透出一股酸意。叶枫心里暗自大笑,脸上却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云无心大怒:“你……你……”忽然发现失态,不由得羞不可抑,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莫名火起。叶枫长笑一声,枯枝左划右划,如执笔在纸上写字,潇潇洒洒地在空中划过数十道长短不一,形态优美的弧线。远远望去,既似飘飘扬扬,无声无息滋润天地万物的春雨,又似在水面荡起涟漪的柳枝,煞是好看。云无心定了定神,道:“春暖花开?”原来峨嵋派创派祖师清欢师太出家前是名门闺秀,博学多才,每招每式所起的名字皆是富有诗情画意,寓意深刻隽永,让人浮想联翩。
叶枫笑道:“有眼光,不错!”身躯仿佛似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忽然快速转动起来,脸庞对着太阳的方向,笑容满面,手舞足蹈,好像遇到极其开心的事。叶枫扯着嗓子唱道:“万道金蛇照大地,冰雪融化鲜花开。脱掉棉袄穿春衫,脚步轻快追姑娘。脱单成功谁开心,除了爸妈还有谁?”衣袂飘动,竟有少许潇洒豁达的风度。云无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呸,脸皮真厚。”叶枫身子越转越快,先是额头沁出密密汗珠,接着汗流夹背,不一会儿衣裳尽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中的枯枝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攻防有序,找不到一个破绽。
云无心皱着眉头,叫道:“喂,你是不是疯了?”叶枫稳住身形,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云无心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奈,道:“大叔,拜托你弄清原委,不要自作聪明,好不好啊?”叶枫叹了口气,道:“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心旷神怡,蹦蹦跳跳,不应该这样的么?”云无心摇头道:“就你这上窜下跳,神情狰狞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臭虫、跳蚤咬得忍无可忍,狂性大发呢?哼,你多久没洗澡了?没有一个月至少也有半个月了。”一边说话一边捂着鼻子。
叶枫摆手说道:“姑娘冤枉在下了,在下别无所爱,就爱洗澡。有道是人在热水泡,赛过当皇上。我左搓搓右搓搓,胳肢窝、脖子后,就连耳根也清洗了,一点垢泥看不到,肌肤亮得犹如白月光……”说到此处,有意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卷起左臂衣?,手指用力在肌肤上搓了几下。岂知垢泥从指尖簌簌落下,换做他人早就无地自容了,偏偏叶枫胆大皮厚,常常把丧事当作喜事办,云无心还没有来得及出言讥讽,他已经替自己找到了说辞:“但是这次是特殊情况,不具备任何代表性,因为我一直连蹦带跳,大汗淋漓,不免有些脏东西。”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大叔啊大叔,你是不是觉得撒娇卖嗲装嫩很可爱啊?你这样做,只会更油腻更猥琐。”她左手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格格笑道:“我才是初升的太阳,青春年少,撒娇卖嗲装嫩的人应该是我啊。”叶枫叫起屈来:“我不但没有脱发秃头,大腹便便,而且一直粗茶淡饭,努力排油,最重要的是我积级向上,开朗乐观,知道自己的年龄到了尴尬的地步,却从来没有忘记,即使生活苟且,充满荆棘和坎坷,但是我还有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像我这种淡泊超脱的人,分明是清新淡雅的小白菜,怎能是圆滑精于人情世故的油腻大叔呢?”
孪生兄弟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这个人的屁话歪理真多,简直是老母猪脱抹胸,脱了一套又一套。不过能够抱得美人归的好像都是这种大话连篇,不着天际的男人。我们俩兄弟一辈子孤伶伶的,多半跟不会哄女人开心有极大关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悲伤之意。云无心见他喋喋不休,自吹自擂,心里却没有产生厌恶之感,反而说不出的新奇。平时在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冠冕堂皇,衣冠楚楚的阴谋家,便是堕落放纵,道德伦丧的败家子,何曾有过流移穷困,朝不保夕,仍谈笑自若,没心没肺的活宝朋友?一时之间,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然而她毕竟是处尊居显的魔教圣姑,与叶枫的地位有乘云行泥之别,倘若她表现得过于热情,岂非掉了自己的身价?强忍着笑,板起面孔,凶巴巴说道:“你就会春暖花开这一招么?”叶枫见她面若寒霜,咬牙切齿,但绝不是想表达厌恶憎恨,而是竭力不让欢乐从心底排山倒海般迸出,心想自己的偷心计划成功了大半,倘若再添油加醋,便可教云无心神魂颠倒,对他念念不忘了。伸出三根手指,笑道:“还有三招。”枯枝嗤的一声,挥了出去,枯枝随着手臂摆动,忽上忽下,左右盘旋。
孪生兄弟撇了撇嘴,心道:“平淡无奇,不过如此。”突然之间,耳畔嗡嗡作响,只见叶枫手中的枯枝幻化成起伏不定的山峦,茂盛繁密的森林,曲折蜿蜒的道路,当真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他们以为眼花了,不停揉着眼睛。叶枫手臂转动,枯枝画起了一个个圈子。他劲道连绵,枯枝冒出了袅袅白烟,那一个个圈子犹如水面荡起的波浪,在阳光下闪烁不定。云无心双眉一轩,笑道:“在水一方?”叶枫道:“是了。”朗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云无心听着听着,胸口倏地似给大铁锤重击一下,忍不住低下头去。眼前忽然一片红光,原来脚下清澈的溪水清晰无误地还原出她满脸通红的娇羞之态。叶枫仍在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她的心突突乱动,难以平复,只觉得一阵恼恨,一阵欢喜,交替复杂,浑身无力,寻思:“他害得我难尴,做不了人,我一定要他好看。”忽然间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渐渐模糊起来,伸手一摸脸颊,眼眶一片潮湿。敢情心慌意乱之时,不知不觉流出泪水,一滴滴落入水中。
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叶枫又不怀好意的补了一句:“云姑娘,在下这一招使得怎样?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云无心不敢吱声,愈发慌张,从头发流下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水中,宛若下了一场急雨。叶枫抖动枯枝,刺了出去。这下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好像手腕悬挂了块千斤巨石,或者碰到了极难决断之事,不知是就此罢休,还是鼓足勇气,更进一步?叶枫提气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云无心定了定神,厉声喝道:“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