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少阳睡得很好。
所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这时节里和煦的日头已是洒满了整片墙上。
这儿是位于孤城城北的军营,天知道可怜启少阳连个休息一夜的去处也无,便姑且先将他带了一处闲置的营地,而后又似夜天下的耗子一般,眨眼没了踪迹。
启少阳纵是有心想留了他问些事情,可也只能落在后头,惊叹天知道见着行将就木的身子却矫捷无比的动作。
也罢,不如睡觉。
不得不说,这儿的条件还不错,床榻软硬适中,被褥浅薄却不觉寒,小方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几两散茶。
还有一柄刀鞘搁了桌上,半截横在空中,通体漆黑,触手冰凉,似是与天知道扔给启少阳的那块令牌用的材质一致,似木非木,似铁又非铁。
启少阳将这鞘与自己那刀一试,竟是正好。
想来是天知道所留。
提了刀,启少阳走出门外,大抵实在是睡过了头,时候不对,营地里冷冷清清的模样与昨夜来时一致,见不得半点人气。
启少阳挠了挠头,那该死的天知道也不跟自己多说半个字,这下真是提着步子不知去处了,莫不成要自己折回房间继续睡上个昏天黑地,等个有缘人来提点自己。
“小子别动1
有缘人真的出现了。
但是有缘人将刀架在了启少阳的脖子上。
是个剑眉星目的男人,打理妥帖的络腮胡减去俩分稚嫩,增添好些岁月的故事感,他上下一身漆黑制盔,令那健壮的身子更显魁梧。
“你是什么人,怎得在这个时候偷摸摸进了这儿,你有什么目的?说1剑眉男人连连追问,手上打刀的劲有着加重的趋向。
“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启少阳快速地说道,他可不想就这么无厘头地被砍了脑袋去。
“从头到脚都很可疑啊,小兄弟。”站在剑眉男人身侧的,是一噙着笑意,将漫漫长发用束带随意一扎的轻佻男子。
“我是天知道那个死老头带进来的,喏,这东西能证明。”着急忙慌,但是万幸那块刻着“十五”的令牌完好地安然处在启少阳的怀中。
剑眉男人见着了那块令牌之后,面上神色突然变得混沌起来,不过那架在启少阳脖子上的打刀倒是缓缓撤了下去。
“难道,你就是启少阳?”
“对对对,我就是启少阳。”
“你就是新上任的十五军团副军主?”
“呃——关于这个事儿,天知道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是说实在得,我现在也是捉摸不透,脑子还挺晕乎。”
剑眉男人与那轻佻男子对视了一眼。
“嘻!天知道老儿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十五军团在他手上弄得一团糟到最后压根没人想去,今儿竟还让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娃娃来当副军主1轻佻男子当即捧腹笑出了声。
剑眉男人瞪去一眼,轻佻男子才是停了讥笑。
“副军主大人,下属方才失敬了,还望大人宽耍”剑眉男人端着抱拳歉声道,一板一眼倒让启少阳无从适应,“下属隶属三军团十二营,身兼骁骑长一职,李瑞楠是也。这位是我手下的袍泽,唤作路三黑。”
“路三黑拜见副军主大人,下属言语不当,还望大人宽耍”路三黑在李瑞楠杀人似的眼神里,不情不愿向着启少阳作了个揖。
“没事没事。”启少阳连连摆手。
“那么,见着副军主大人您,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一半了。”李瑞楠伸手示意,“接下来,就请副军主大人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启少阳有点走不动道,听说军中有些黑棍私刑什么的,不会就让自己碰上了吧。
“是下属没解释清楚。”李瑞楠见着启少阳小心翼翼的模样,一拍脑门,“是城主大人一早从天知道大人那儿听说了副军主大人您的事,于是便召了您到泠然湖上共进午飨,这才遣了我们来寻您。”
“啊,是城主大人嘛……”
启少阳突地咽了口唾沫。
孤城是座大城,而大城的传说总是流窜街头巷尾,数不尽数,甚是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提上“孤城志异”四字出版去。
而其中流传最广,最为人茶余饭后闲聊到的,便是孤城城主。
有人说,孤城城主最是好色,也最是好钱,他不计银两地在内城中建了个唤作“泠然湖”的酒池肉林,日日新酒作伴,醒则欢晌,醉则埋了美人香中。
也有人说,孤城城主杀人如麻,残暴无道,每日议事,总要砍去俩三个不顺眼的脑袋,让那鲜血泼洒在议事厅的廊住之上才肯作罢。
更有人说,孤城城主自古至今便是一位,沧海桑田对他而言,不过是更替了几个姓名罢了,而当天崩地陷之时,他将展出自己庞然的真身来。
启少阳来这孤城前从未有想到过,竟是进城的第二日就得去面见那传说中的孤城城主。
“那个——”
李瑞楠和路三黑却不打算再陪着启少阳墨迹下去了,一人一边,架着身子单薄的启少阳便向着外走去。
“我是一点拒绝的权力都没了吗?”
仨人自是顺畅无阻地进了内城,启少阳感觉脸上灼热,总觉着所有人都在自己视线外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当然,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毕竟十五军团的名声本就糟糕透顶,天知道那放荡不羁的行事也让他吃了好些个谏官的声讨,如今又闹了一出毛头小孩副军主的戏,想不惹人注意也难。
启少阳抬眼瞥见了个老熟人,是那昨日城门口将自己拦下的八字胡肥肚肠大叔,他倒是毫不做作,在那鄙夷地喊着些旮旯出来的土包子也能当上副军主,这世道是怎得了什么的话来。
九转八折。
启少阳好奇这孤城的设计为什么都这么曲曲绕绕,打从半途他便放弃了记下去路这回事。不过在出了这曲曲绕绕之后,眼前却霍得开朗。
宽阔湖面却平静不起波澜,似是风经了此处都知道收敛手脚,荷叶旧枝七倒八斜地靠在湖边,似是还在酝酿气力等待三月之后。
在湖的一侧,一座可容四人的小亭子矗着,其上还挂着块匾,“泠然湖”跃然匾上,启少阳打量着,仨字的笔势与那令牌上的“孤”字仿佛同出一手。
亭子中站定的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的肤色呈着渗人的苍白,几乎不见半点血色,仿佛是从土里新掘出的尸体一般,一对眸子狭长,蝉翼双唇噙着笑意,若是好好装扮一番或许能让世人男女莫辨。
启少阳心中了然。
他,就是孤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