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千川宫无疑是冷清的,但又不算太冷清。因为这几日一直有人来找楚越。比司徒邑后一天来的,是他的妹妹司徒凌。
她并没有提及楚越被废后赶出宫的事,她只是说,“我几日没见着笑笑了,来看看她是不是长胖了。”
楚越就笑着同她寒暄了两句,然后让田去把司徒笑抱了出来。司徒凌一边逗着孩子,一边打量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嫂嫂,等哥哥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你还会不会回去?”
她的笑收了一些,“宫里从不缺人。”
一批批的美人入宫,很快她就会被遗忘的。或许史书上会有提及,但也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楚氏以巫蛊之术被废其后位」
司徒凌听懂了楚越话里的意思,也就不继续多提下去。
她总觉得哥哥和嫂嫂之间或许是生了什么误会才这样的,或许冷静一段时间,解开了就会好的。
……
千川宫的后头有一座同园子的小山,楚越就经常带着田往那里去散步,山上生长了许多的竹子,泥土小径弯弯绕绕向上,山腰间还有一座石亭。
这样的日子过着算是惬意了。不用维系后宫虚假的社交,不用担心太后的不满意,也不用想丈夫宠幸了哪个女人。
还能不快乐吗?
她时常会在亭子里坐着发呆,看着山景一坐就是大半天。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心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过了几日,宫里派了人来,那黄门郎也没说是奉了谁的话。
只说,“娘娘,废后的旨意还没宣下来,您……”
她索性就朝着皇城的方向伏拜下去,“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可以承天命,恳请陛下废除臣妾皇后位。”
这话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意思也是让黄门郎将这话完完整整的带回去。
至此往后,宫里再没派过人来。
司徒凌偶尔会带着她儿子过来坐坐。顺道聊聊家长里短的。她知道提及回宫的事楚越不是绕过,就是避而不谈,后来干脆也就不提了。
两个人倒是经常交流一些育儿方面的知识。
楚越不用再面对其他的事,带起司徒笑来也就更加用心了。
这孩子因母体病弱又早产,身体一直不太好。在千川宫时动不动就病了。也多亏了司徒凌经常带着大夫来看,才给楚越减去了不少的压力。
定初三年末,司徒凌再来时也带了个消息来。
她暗暗观察着楚越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听李悌说,哥哥的意思是要立瀚儿为太子。”
“早立太子,那之后的皇后必将是赵夫人。”
司徒邑自己是在平帝快过世时才当上太子的,所以他登基后处理很多事都是措手不及的。有了这个教训,自当是早培养储君好。
楚越并不在意将来的太子会是谁,只是想起赵筱还是会不由得厌恶。虽得益于“巫蛊”她能远离皇宫,可赵筱毕竟是施害者。
她捡着火炉子里的碳,没有回司徒凌的话,现在已经不是在宫里头了。她可以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爱恨皆由心。用不着再端着皇后的姿态刻意去寒暄。
司徒凌脾气也是好,嫂嫂再怎么冷淡,过会她又笑着谈到别的上面去了。
定初四年岁首,大燕举国沉浸在贺新年的喜悦当中,千川宫却是到了最冷清的时候。没了宫里森严的规矩,那些伺候的奴仆早在去年年末的时候就回家去了,要等到三月才回来。
司徒凌早几日叫了人送来一堆绫罗绸缎以及牛羊肉。田在内室照顾司徒笑,楚越就在外堂一边赏雪,一边炙烤牛肉,再搭配上她自己调制的蘸料,还颇有以前吃烧烤的感觉。
过了一会,田就寻着香味出来了。
“娘娘倒是好兴致,奴累得够呛。”
一岁的司徒笑现在正是最不好带的时候,白天要喂奶时刻盯着,晚上也不得歇,有时候哭闹起来,干脆让人整晚都睡不着。
楚越睡眠质量倒是好,横竖吵不醒。却苦了田,一整晚眼睛都没合上过,白日又哄了半日才睡下。
她现在的眼袋都快拖到下巴那处去了。
楚越就丢了块烤好的牛肉放到她的漆盘里,“辛苦了我的田姐姐。”
田小尝一口,嘴里夸了几句好吃。过了会又抬起沉重的眼皮,跑到后室睡觉去了。
下午雪就停了,整个宫殿只有楚越和田两个人。她在外堂坐了一会也就生出了许多无聊之意。
脑子里又突然想到了后山的竹林,此刻雪后应该是一幅别样的美景。
她便稍作整理,带着一卷锦帛和几只自制的炭笔往后山去了。
这块地方还是她初到千川宫那两个月来得多一些,后来人惰性一来,不愿意走动,也就来得少了。
冬日天冷,待在屋子里就更加不会想出来了,如今山间的小径上都多了许多杂草,行走上去不是太方便。
那石亭就坐落在山腰小径边,此时亭内还站着一个人,仿佛也在欣赏雪景。
楚越不过稍稍打量,便认出了那人。那样独特超凡的气质,着实让人难忘却。
于是她走上前,“齐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娘娘?”齐猷转过身见到楚越,不免被惊住。
他又问,“娘娘又怎么会在此处?”
后来一番交谈下来,楚越才知道是司徒邑并没有把自己退至千川宫的事宣告出去,那道废后圣旨上写的是幽禁曲湘侯府。
而齐猷在这里,是因为他有一处府邸在这附近,下午出来消食散步于此。
楚越很自然地坐着与他说话,可齐猷却一直站着的。不仅站着,回她话时仍当她是皇后的毕恭毕敬。
她笑了笑懒得多提醒。
即便是废了的皇后,在封建时代里仍旧是皇帝的女人,与外男应当避嫌。楚越坐了一会便就准备返回了。
齐猷在她身后突然问道,“陛下先前那样维护娘娘,后来却又突然改了主意,下官很是好奇,废后一事究竟是否娘娘自己的要求?”
楚越停住了脚步,山间的微风将她身后的发丝吹乱了一些。齐猷的内心又开始动荡起来,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但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他听到楚越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她说,“不需要谁主动去说,事情走到了那个地步,废后已是必然。”
三月中旬,千川宫的奴仆们就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楚越想田也很多年没回家了,就给她准了几天的假回家探亲。
她的家在北上的鲁阳郡,光是往返路程都要几天,这么一说楚越索性就给了她放了一个月的假。
出发之前,田在主殿内打理了很久,还有些担心,“娘娘,如果公主您照顾不来,就去找王娘。”
田口中的王娘是千川宫浣衣的老媪,这里所有奴仆当中,只有她脾气最好,时常也能和楚越这位废后说说笑笑。
楚越就点头催促着她快走。
夜晚服侍的人不知道楚越的习惯,瞧着里头灯熄了就把门也带上了。
她夜里睡得模模糊糊的,翻身却见屋内漆黑,连一点泄露进来的光亮都没有。半梦半醒之际,却感觉是如何都透不过来气,就像是有一层厚重的棉被罩在了自己脑袋上,偏那棉被的四个角又都被牢牢地钉固在了床榻上,半点都挣脱不开。
她想要出声求救,可又怎么都不能发出声音。
只有意识仿佛是清醒的,但那微微的意识还不能将她的身体控制,她一动不能动,只能仍由那股窒息将自己一点点淹没。
不知过去多久,殿内发出一声清亮的婴儿哭啼声,她才得以从迷障中被拉起。
是笑笑醒了。
楚越起身缓了缓,才走到内室的婴儿床去安抚。这孩子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一直哭一直哭,就是声音都嘶哑了却还是哭叫。她又只好将她抱起,皮肉接触到一块才发现她身上滚烫得厉害。
“王娘呢!”楚越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心急过,她下了主殿往奴仆的居所去敲门。要让他们去找大夫过来看病。
那张着困顿双眼的监门说,“王娘白天去了城中集市,要明天才回得来。”
后来陆陆续续有奴仆听着动静,慵懒地出来回说,“菽粟都不够吃的了,她们都去集市了。”
“那你们去城里请大夫来,公主病了!”
“娘娘,这夜里哪还有铺子开张啊,等天亮了再去请吧。”奴仆的态度仿佛是回答了她都算不错的了。
毕竟是冷宫,就算当初皇帝亲自追来过,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也没了动静,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废后怕是难再得宠了。更何况宫里的太后还传过令来不许优待,现在谁还敢去触这个霉头。
“公主命重要还是等天亮重要?”这是楚越头一回在这个朝代发火。
那些人也都还是讪讪地不做声,过了会甚至有人当着她的面将门合上了。
楚越一愣,监门也难为情地说,“娘娘,奴婢也没办法。”
怎么能是没办法,不过是都不想管罢了。
人着急无奈的时候,就是老天爷都要想办法为难。
她抱着笑笑往城里的方向奔跑,半道之中突然又开始下起了雨。那曲裾袍被雨水浸湿,跑起来都格外的费劲。
渐渐的,连怀里的哭声都弱了,楚越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城郊土路满是泥坑,里头积满了雨水。一辆马车飞速经过,蹚过泥潭飞溅起的泥水,让她的视线都模糊了。
她停下步子擦去眼前的泥水,身后的马车却也停了下来。
“娘娘?”马车上的人下来,正是齐猷。
楚越在雨水中抬起头来,此刻能遇到一个认识的人,都觉得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要在这样的雨天去城里请大夫,到这里起码都得两三个时辰。齐猷就近把她们先带到了自己的府邸,又带了府里的懂医术的奴仆过来先治着。
他说,“娘娘先去沐浴换身衣裳吧。”
赶了半个时辰的路,楚越的身上早就狼狈不堪,衣裳上全是泥渍,就连头发都全部垂了下来,往身上滴着水。
哪还有曾经那般光鲜的样子。
她不该这样的,就算被废了后,她也有着天下女子皆无法比拟的尊贵身份,她依旧是侯门贵女,是先帝的外甥女。
齐猷自然地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到这位前皇后落魄的样子。
奴仆尚在主屋为公主诊治,他就撑着伞立在庭院后,看几个老媪往内堂送热水和衣物。那里头点了几盏连枝灯,光线不算是太暗,模模糊糊的能看到她的身姿。
就算是不用看到所有,他的脑海里也能浮现出场景,想象着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就如同那令他魂牵梦绕已久的香汗薄衫同靡靡之音……
“主人。”奴仆的声音将他唤醒。
他又失意一笑,心下嘲讽自己好歹书香门第出身,家规森严。怎么如今也沾染上了那些下流之气。
永乐公主生来体弱,这场病并不能轻易治好。齐猷最后便令那奴仆同楚越一起回千川宫照料。
他送楚越上马车前,忍不住说,“娘娘,恕臣多言。您如今身后已经没有了娘家人做靠山,又身处城外冷宫,凡事若是出了意外,没人能保证得了安全。”
“娘娘若是想让陛下回心,臣可以在陛下面前……”
他的话还没说完,楚越就打断了他。“多谢齐大人的好意,本宫在那里很好。”
她的语气并没有起伏,算得上柔和,可又带着果断。连齐猷都要忍不住想是不是皇帝做过什么对不起皇后的事,才能让她这般决绝的。
他就只好说,“有些事在那偏僻之处行使困难,娘娘以后若是需要帮助,派人来微臣府上支会一声便是。”
楚越颔首谢过了他,才把马车前的帷裳放下。
这夜的大雨预告着这一年入了春,她靠在车边听了一会雨声,齐猷的话又翻腾到了脑中。
话里的意思不无道理。今日看来,她被废后的处境就像在钢丝上行走,要是有人想要她死是很简单的事。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愿意被拘束在那个位置上。
她虽是楚越,但又不是楚越。
作为拥有现代人思想的她,是不能接受自己一味在别人的脚下苟延残喘,靠压抑自己来粉饰太平的。
真实的她要比楚越更加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渴望活出自我。而这些渴望,在她看来都是足以凌驾于爱情和权势之上的。
所以没有衡量,也不需要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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