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十六年一个人青春最好的年华。
那年她十五岁,随着母亲看管面摊,淮安没有北地那样多的规矩,姑娘家也是能出来做事的,但风俗却普遍早嫁。
她十五了,马上就十六岁,要是十六还没出嫁,就是老姑娘了,母亲到处给她张罗婚事。
挑了东家挑西家,简直要在挑来挑去里蹉跎了年华。
东家的阿哥脾气不好,西家的阿哥不够高,南家的阿哥脸上有痣,北家的阿哥房子太糟。
连邻居家的阿婆都说,快别挑了,姑娘等不起,左邻右舍一起着急。
她娘倒是坚定,她捧在手心儿里的闺女,一定要好好找。
反倒姑娘自己是一点儿都不急的,她觉得早嫁晚嫁嫁谁不嫁谁都没什么所谓,她就想做好面,她娘就她一个闺女,她嫁给哪个胡同的阿哥,她都会守着这个面摊子,她想多挣点儿银子。
她还喜欢吹陶笛,婉转悠扬的笛声最是欢快,她喜欢极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面摊儿前来了一位公子,那公子长的俊秀极了,笑起来温和有礼,对她说:“姑娘有礼了!”
她就再也不觉得嫁谁不嫁谁早嫁还是晚嫁,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了。
那是他第一次出来游学,听说附近有一家学府,授课的先生极其有名,他交了几个月的束脩,寄学在此。
学府的山脚下有无数卖饭食的摊子,有一家面瘫做的最是用心,他每日下学总是来吃。
做面的是个姑娘,人长的水灵还俏皮,吹的一手好曲子,他拿来自己的长箫跟她合奏过,配合的极好。
他想,若姻缘能自己做主,有个这样的姑娘做妻,也是十分美满的一生。
可缘分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西北战乱,他要赶回家中,担心自己出事,只口没向她提要求娶的事,她也没来的及跟他说一声爱慕。
三年之后再来,她已经嫁做人妇。
他犹记得那天,他背着包袱来找她,就站在这棵树下,她抱着怀里的胖娃娃说:“叫娘!”
她笑得温婉,穿着干净,娃娃胖乎乎的笑。
他想,她一定过的很好,才能眼里都是光。
他没有出来相认,转身便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六年。
这些年,跟着将军东征西讨,婚事什么的,没心思想,没人催,也没成亲的条件,便一直到了如今。
现在,其实就是,想来看看。
毕竟,还是路过了淮安。
“对,十六年了。”他说。
十六年,清秀爱笑温和的公子变成了严肃的中年人,掌刑狱,督万军,已经是众人眼里,不敢随意攀谈的人,越发活的孤高。
十六年,俏皮爱笑的姑娘,已经是个束了发的妇人,面容已经精致,容颜依旧温婉,却不是一个能随意跟人说情的年纪了。
她问:“秦公子可考上进士了?”
秦先生说:“不曾,只考了举人,后来从了军,现在在刑部任职。”
老板娘说:“那也是举人老爷,官老爷了,恭喜秦先生了。”
秦先生说:“多谢,你生意可还好?”
老板娘说:“好,每日都有盈余!”
然后便是沉默,
有些人多年未见,想说句话已经找不到话题。
不是随意能开玩笑的年纪,也不是想说些随便闲事的人,想说的那些话,早已问不出口。
老板娘就又回去收拾去了,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面都上来了,大家又还没吃完,于是她只好收拾些别的。
这场面,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一群直男也就是看看,汀芷是姑娘不吩咐的时候,她只负责照顾她家姑娘,别人入不了她的眼。
于是,只好夏槿出马了,观众要有观众的自觉,自觉延长吃饭时间。她说:“我想要一碗面汤。”
秦先生反应过来,说:“我……我也来一碗。”
老板娘端汤过来,她说:“公子还是这样爱喝汤。”
秦先生说:“是,你家这汤的味道最不错。”
然后,又开始沉默。
夏槿一碗汤都喝完了,演观众都演的累,肚子撑,她只能没话找话:“汤里放些葱花最好,老板您平时养两盆葱放在屋里,屋里暖和……”
“哎呦!”老板娘说:“养了的,平日里用,方才怎么忘了,我去拿。”
这都能忘?
再看秦先生,秦先生马上还把碗捧起来了,唉?不是常说君子有仪吗?怎么跟自己一样家常了?
老板娘就又端来了两碗汤,这次放葱花了。
可夏槿实在喝不下了,作为一个吃瓜群众,她实在是,她尽力了,她灵机一动想到,或许人家不说话,是看的人太多了,不好意思,于是:
“我去溜达溜达,消消食,你们吃……”
夏槿站起来要走,护卫刷一下站起来一半。
秦先生说:“先等一等。”他叫夏先生一起来,就是因为先生是姑娘,他就是来看看,不想给人添麻烦,他们一群男人在这里深夜攀谈,对她不好。
老板娘也注意到夏槿了,对秦先生道:“这位是?”
夏槿正打算说我是寻找美食的相国大人,惊讶吧,相国这么年轻。
“娘,今天生意不错,我来帮忙!”一个半大小子走了过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结实又阳光,一身普通的衣服十分的干净。
“唉,是!”老板娘带着几分磕绊说。
“娘,这位老爷你认识吗?在说什么?”半大小子问。
秦先生被叫老爷了,还是被她的儿子,秦先生愣了一瞬,磕绊的说:“不熟,以前吃过几次面,哦,忘了说,这是我家小女。”
夏槿:“……”,什么我是你家小女?我这么大了,我十七了,过完年十八,你能生出我……好吧,你能生的出来,但是,你不是没成亲吗?
沈家军中,因为跟漠邶激战七年耽误婚嫁的多,但大多数都是和沈信一样大的,像秦先生这样年纪没成亲的,除了左先生,可就他一个,为什么假装有孩子了?
不会是怕人家儿子误会吧?怎么这么小心翼翼?就说两句话能怎样?
夏槿心里想的多,脸上面不改色,十分有礼貌:“您好!”
夏姑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一群护卫也是面不改色,能跟着相国做事的人,性格都十分沉稳,有极个别惊讶了,也不是普通人能注意到看出来的。
老板娘愣愣的道:“这么大了。”
少年说:“娘,您不是老说孩子见风长,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是,是!”老板娘愣愣的说了一句,然后又回去房里准备去了,再也没出来,面摊少年接了手干活。
秦先生坐着喝汤,沉默的又喝完一碗,起身下山。
下山的路很是蜿蜒曲折,但全是台阶,其实好走,但秦先生一脚就踩空了,一个踉跄。
他一个能做上督军的人,功夫十分不错,居然能把台阶踩空了。
“我娘说,让给送个灯笼。”少年提来了一盏灯笼。
灯笼大家是有的,护卫提了一排,但少年手里的十分精致,纸张泛黄,却保存极好,上面一个美人月下吹笛柔美异常。
秦先生看着灯笼没动,夏槿接过说:“谢谢婶子。”
少年噔噔噔跑了。
夏槿回头,似乎看见树下还站着一个人,很像灯笼上的身影。
秦先生也看到了,他朝夏槿伸手。
夏槿:“……”,忍!
夏姑娘躬身退后半步,轻轻扶了秦先生胳膊,假扮一个恭谨孝顺的闺秀,扶着失意的大叔下山去。
后面响起婉转的笛声,声音低沉呜咽,似乎诉说经年,却再也不是当年轻快的调子。
秦先生顿了一瞬,脚步没停。
夏姑娘没问,寡言的护卫们就更不可能问,秦先生也不会说,他不会让她成为别人闲言里的笑谈。
刚走到山脚,谷雨赶来说:“先生,可找到您了,欧阳先生来了,王上正在招待。”
好家伙,夏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到什么策论啊,论文啊,读书啊,学习啊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