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着整座咸阳城,皎洁月光照耀在冷清的街道上,护城河处传来阵阵蛙鸣,宁静祥和。
蒙府却是灯火通明,后院校场燃着篝火,四周铜架上摆放着烤熟的羊肉,香气扑鼻,已然聚集了数百名身患残疾的兵卒。
这些将士都是蒙恬最忠实的追随者,在战争中负伤落下残疾,有人双目失明,有人缺臂单腿,看上去颇为凄凉。
蒙恬盘坐在府内,怀中抱着酒坛,自豪大笑道:“哈哈哈哈……我儿蒙犽为何能得大王赏识,入尚书房与公子扶苏一同读书啊?还不是因我这个父亲教得好!唉呀……为了教导犽儿,本将可谓是煞费苦心呐……”
“以前只知将军作战勇猛,却不曾想,将军竟还在教育子女这方面有此成就……”李信盘坐在蒙恬对面,也是浑身酒气:“唉……我那犬子不成器,与蒙犽公子相比起来,真真是云泥之别……”
“李将军莫要着急。”蒙恬仰头猛灌口酒,趔趄的站起身来:“你我乃袍泽兄弟,日后教育子女再遇困难,只管问我便是!不说能将之教得如我儿蒙犽一般优秀,却也至少能谋个官职……”
一名斥候疾步入内,半跪于地恭声道:“启禀将军,负伤的千户们都已到齐了。”
“嗯。”蒙恬将酒坛丢在案上,戴好头盔向校场行去:“兄弟们都已到齐了,我们走。”
李信闻言立即起身,再度贪婪的饮了口酒,旋即紧紧跟随在蒙恬身后。
“蒙家军的将士们,你等浴血奋战,为我大秦打下了万里江山啊!”蒙恬大踏步走到校场中央,黑色甲胄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披风翻滚间,自有种难以言喻的凌厉气势:“本将无能,连累你等负伤……我蒙恬向诸位赔罪了!”
言罢,深深作揖。
“将军这是哪里话?战场负伤乃常事,怨不得将军!”
“是极!将军在灭楚之战时,为了营救孙预部的兄弟,亲自率领五百甲士杀入重围,我等历历在目!将军能万军丛中取敌首级,我等却落下这一身残疾,只能感叹力不如人,怨不得将军!”
“将军身负之伤,未必就比我等轻微!”
“将军威武!”
兵卒们瞬间亢奋起来,疯狂的挥舞手臂,呐喊声直冲云霄。
“来人,速将马车拉来!”蒙恬豪迈道:“本将已位居上将军,有朝廷俸禄供养,可怜你们却落下了残疾,虽得爵位,却也再难治愈身体之残缺。这里有六百镒金,你们拿回家去,好生赡养父母!”
“使不得!将军已然发放了数千镒金,我等都不缺钱。”
“六百镒金,乃是将军两年的俸禄!兄弟们,你们认为这钱能收否?”
数百兵卒立刻振臂高呼:“不能!”
“这钱并非是给你们的。”蒙恬摆了摆手,兵卒们瞬间禁声:“我大秦将士为国征战,不知有多少儿郎战死在异国他乡,父母无人赡养,妻子无人照料……这六百镒金还需让你们发放下去,亲自交到那些遗孀手中!”
“我等已向遗孀们发放了许多钱财,便不劳将军出钱了。”
蒙恬怒斥道:“你们莫不是在嫌本将军出钱太少吧?”
“不敢!”
“唉!”蒙恬仰天长叹,猛的抽出长剑刺入青石地板,无奈悲愤道:“六百镒金,发放到四万遗孀手中,每户只可得十五枚半两钱……我蒙恬无能,愧对战死的大秦将士们!”
此时的秦国物价,大约是一斗粟三枚钱,也就是说十五枚半两钱,只能换来五斗粟。
念及此,蒙恬不由得捶胸顿足,充满坚毅肃杀的双眸中流出泪来,半跪于地对着悬在空中的皓月抱拳作揖,惭愧道:“蒙恬无能……只可给每户遗孀送去五斗粟米……愧对你等在天之灵!”
这绝不是惺惺作态,而是真真切切的发自肺腑。
身为大秦上将军、关内侯,蒙恬在咸阳城内仅有一座府邸,而且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看上去略显破败。至于祖上传下的良田,早在灭楚之战后就被他尽数变卖了。
连蒙犽每个月的花销都被严格控制,以至于去鸳鸯楼喝花酒只能赊账。
两袖清风,莫过于此。
数百兵卒皆是热泪盈眶,纷纷跪倒,朝着空中那轮皓月抱拳作揖。
“忠肝义胆,勇武传魂!”
“忠肝义胆,勇武传魂!”
“我欲再凑五千镒金来,分发下去,便可让遗孀们再置些田产……”蒙恬沉吟片刻高声下令道:“赵铭,你明日便去将府上马匹拉到集市上卖掉,换成钱财交给他们!”
“这……”赵铭迟疑道:“君上,我们蒙府的马早已变卖了,只剩下黑风与小胖……”
蒙恬面上表情略有些古怪,皱眉疑惑道:“小胖?”
“呃……就是黑风产下的那匹小马驹,乃是蒙犽公子取的名字。”赵铭低声劝谏道:“君上,蒙府可卖之物皆已变卖了,若在想凑钱出来,那可就只能变卖祖祠了……”
蒙恬将目光望向了李信,李信却也是无奈摊手。
灭楚之战中,李信惨败于项燕手中,被贬为裨将,每年俸禄仅有三十镒金。
校场上这六百镒金,全是从李信这里借来的。
五千镒金,这等天文数字,便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一名断臂的千户官道:“将军,我等已凑了一千四百镒金发放出去,加上朝廷补助以及将军所出钱款,每户都可拿到五百半两钱,足以置下三亩良田保暖终老了。”
“眼下已临近年关,既是岁首之日,怎可使遗孀家中无有酒肉?”蒙恬满脸愁容:“距年关仅剩半月,本将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这五千镒金给凑出来!”
话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数百兵卒皆是热泪盈眶,激动的齐声喊道:“将军以兄弟袍泽对待我等,我等敢不以死相报乎?”
赵铭的嘴角微微抽搐,有心想劝解几句,可见得蒙恬如此坚决,却又不敢开口。
五千镒金,天文数字啊!
只怕是将这蒙府给卖了,也仅能换取三千镒金。
更何况,这蒙府乃是秦王赏赐,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又怎敢轻易变卖?
这等天文数字的巨款,从哪里才能筹集而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兵卒们高声吟唱,气氛瞬间变得欢快起来。
唯有赵铭满脸愁容,自从他被蒙恬救下性命,便将自己视为了蒙府之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蒙恬的救命之恩。
可……五千镒金,天文数字之巨款,相当于蒙恬整整二十年的官俸。
他实在难以理解,那些遗孀,冻死饿死与蒙府有何关系?君上为何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出手相助啊?
赵铭一心想为蒙恬分忧,却又束手无策,即便他将自己当做奴隶给卖了,也才不过两百四十枚半两钱。
却在此时,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自远处响起,蒙犽骑着小马驹,踏破夜幕慢悠悠走来:“夜已深了,校场怎还如此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