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院大人若有吩咐,还请尽快言讲,在下明日一早便要出行,耽误不得许多时辰。”
甄玠把丫鬟奉来的茶推到一边,将杯盖扣了,并不看甄应嘉一眼。
这人领他过来,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用三只保养得细白的手指拈着杯盖,拨弄着茶汤蒸腾出的热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羽鳞卫……我甄家,乃是当今江南士子,甚至天下文人之首率,自曾祖承天恩以来,莫不以天下为己任。”
甄应嘉面色十分平静,语气与有荣焉,“如此书香门第,身出复社君子,而今若是当真闹来个阉党,恐怕,会让祖辈蒙羞。”
甄玠一只手紧攥着红木梳背椅的扶手,才没让身子离开椅面,跳将过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又死死咬了牙,冷笑不语。
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文人,好厚的脸皮!
我不如他!
“若是给满朝文武知道了,堂堂体仁院家竟出了如此忤逆先祖的不孝之人,我的颜面尚在其次,只怕,连老太太的脸也给丢光了。”
甄应嘉只当他无话应对,从容说道:“恐怕,会寒了老人家的心呐。”
甄玠以毕生之定力猛压心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饥寒交迫,为之奈何?”
而后冷着嗓子指桑骂槐道:“便是老太太知道我比不得他那尽享荣华的宝玉贤孙,亦会有她的原谅,何至于糊涂至此?”
“宝玉自有我家教养,还轮不到贤侄说话!”
甄应嘉自是头疼幼子平日言行,一时点破,又是子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老太太,喜欢他这率真,喜欢得很!”
砰!
甄玠终于没能忍住一口恶气,猛拍扶手呛声道:“依老太太的吩咐,我便是他大伯,掌院大人,可认我这个哥哥?”
“你和你爹,一个蠢样!”
甄应嘉猛把手中官窑瓷茶杯盖掷于地面,摔了个粉粉碎。
甄玠却不显恼怒,更不慌张,早已料定他不敢为难。
哪怕甄应嘉此时已经心知选错了对付自己的办法,话也说进了一条死路,相互间敌意甚厚,他依然不敢。
老太太虽已糊涂,但还没死。
虽然治不了这一品大员,手里却有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又在甄应嘉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如此说来,掌院大人竟是这般听老太太的话,甘心认下我这哥哥,当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这位掌院大人,大概是很想杀人了。
但他心中的牵挂实在太多了,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顾忌的东西太多了。
便是甘心不要老太太留给长子的遗物,他也不敢直面魏期行那张脸,甄玠甚至觉得,若是魏老想要对付这人,这人甚至到死都没机会看到老人的脸。
今日你不敢杀我,没关系,且看来日我敢不敢杀你!
一死之仇,便算在你甄应嘉的头上!
甄玠眯着眼睛看着他,又有种说不清的直觉涌上心头,父母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最起码,他也是详知内情之人。
“贾雨村,求见掌院大人。”
门外,忽有一浑厚嗓音打破屋中压抑的沉默。
随话音进来一人,身着粗布书生长褂,面相宽厚,双目有神,向甄应嘉先行一礼,笑道:“闻听水夫人言说,尊府长公子亦是可塑之才,让我前来见见。”
水姓夫人。
甄玠心中倏然生出明悟,难怪甄应嘉惹不起他家妇人,原来这妇人,竟是北静王府出来的。
难怪,他二人如此针对于我。
时光溯回十余年前,想必两家对甄家长子与贾府三女之姻亲,极为满意,这般联合,就连贾氏的老主子也难压其势。
北静王的手总伸不到南京来,捋一捋义忠王的虎须,便敌不过江南文人之首的甄家长子与开国功勋贾氏的嫡女相结合,带来这一段如胶似漆的关系。
难怪,贾家敢于弃武从文,弃得那般彻底。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机缘巧合之下,昔日武将之家竟变作文臣太子一党,文臣之先,却靠向了北静王为首的武官一侧。
甄玠缓缓叹出一口长气,面露微笑,起身向贾雨村抱拳道:“家婶谬赞,先生见笑了,素知幼弟举止荒诞不经,难为先生强授圣人之道与他,在下,诚拜诚谢。”
而后深深施礼。
“身为西席,职责所在。”
贾雨村同施一礼,躬身之下,谁也看不见这极有城府的中年人脸上,居然露出将其引以为知己的感激之色。
盖因,甄宝玉实在难缠。
二人落座,复又寒暄几句,一时间,此处主人竟像个无关紧要的客人一般无人理睬。
“时辰已然不早,本院还要往老太太那处侍奉。”
甄应嘉不咸不淡地开口,想要端茶送客时,半晌也没找着杯盖,于是尴尬地放下茶杯,“雨村先生,还请代我送送这不成气候的家侄。”
语气之中,好一番大员的气派!
好一副理直气壮的长辈嘴脸!
“无妨。”
贾雨村顺口答说,引了甄玠出来,二人面目之上皆未有丝毫不悦之色。
并肩数十步各自未曾开口,及至近二门时,甄玠才悠然问道:“来年京中,必有起复一众旧官员之消息传回,敢问先生,可有打算?”
“这事……”
贾雨村沉吟片刻,“可是魏老说与你听的?”
“非也。”
甄玠一笑,又行三四步,“只是在下推测罢了,当今天家将要驾临扬州之事,颇为突然,一二年内,或当有些许变动,似先生这般清白进士出身,又有为一地父母之经验的官员,但只朝中有人说话,起复只是朝夕之事。”
“这……却是与我无关了。”
贾雨村自然不肯轻易袒露心迹,“甄掌院于我有厚恩,舍弟之学业,在下亦不能半途而废,其心性虽然顽皮,只因年幼之故耳,倘若能把精力用于正途,未必没有独占鳌头之日。”
“沥心血于一人,却不如披肝胆予一朝。”
甄玠并不急于今日便要收服此人,淡然一句话扔进他耳中,继续缓步前行。
话中这一人,自然不是甄宝玉。
而这一朝,容不得贾雨村不肯细细思量。
方才,他应是受水夫人驱使,来此使手腕让他甄玠屈从于一双夫妇的谋划,可见他在府中的身份不单是个教书先生,而是首席幕僚,且被他夫妇用得极为顺手。
那妇人自不待言,显然是个极有主意之人,若是他甄玠没些主见,又不知个中内情,势必要被她养成一介闲人。
甄应嘉之才于一品官职而言,却是极其有限。
且有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