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浮躁不安在清晨的食堂里一目了然,大家打饭吃饭都非常潦草,似乎是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马上开始八天的假期。我跟米乐起码吃得像模像样,没有完敷衍了事。来到班上,我发现课桌上有一个手抓饼,还是热乎乎的。回头往教室后排看,想找张涛涛,他不在。过了一会,他从前门进来,手上什么也没拿,也没看我,自顾自地回座位上去了。
他是去二班了吗?果然,中午放学,米乐跟我讲涛哥给他送了手抓饼。
我又忘了跟他说谢谢。可他为什么要给我带饼呢?我们仅仅只是听了他的事,还没提供给他哪怕一点实质上的帮助,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太多。
涛涛中午没回宿舍,下午也没见到人,可能是请了半天假回家了。他都没收拾行礼,虽然他也没有太多能带走的东西。
“柯柯,你国庆回家几天呢?”午休时米乐问我。
“你别管我,该回家回家。”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要不……你住我家吧?”
“啊?”我有点懵,几乎没在同学家过过夜。
“我家没人的啦,怕啥,爸妈五号才回来呢。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来我家算了,别嫌弃就行。”
我答应了。
“但是有条件哦,你不能白住的。”他摇摇手指。
“什么条件?”
“带我出去玩两天嘛。我来江元一个月了,都没怎么玩过,也不知道去哪。”
这是有多想不开?每到国庆节,江元最著名的几个景点都是人山人海,我们俩一去,十有八九要被挤成肉酱。我这么说了,他一噘嘴,说反正你是这里人,交给你了,要是导游当得不好就赶去睡地铺。
“哼,那我还不去了呢。”当然,这句话杀伤力太大,我不会这么说的。
江元在国内也算是历史文化名城了,然而我对这些东西所知甚少。姐姐以前老说我活得太“轻飘飘”了,从来不关注历史或新闻。她说得没错,我过日子一直是过一天算一天,好像自己生活之外的东西都与我无关。米乐这么一问倒让我心虚了不少,除了走神时偶尔的胡思乱想外,似乎我对从小居住的地方的了解远远不如同龄人。
江元的那些文化古迹是非常零散的,存在于每个小区的拐角或者闹市的街头,只是不一定为我知晓。它不像一些城市,有非常集中的景点,坐落在某片区域里。好像也很难让本地人说出一个来了就非去不可、不去等于没来的地标。江元的历史好像是这座城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路过的一棵树或一座桥可能都历经过百年的时光。我们早习以为常,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关注到它们背后的故事。埋葬了帝王将相的青山,才子佳人留下风流韵事的巷道,听取了数百年风吹雨打的城墙与古刹,和他们有关的人早已化作了尘土,而我们依然在这些地方过着自己的朝朝暮暮。何必一定要知道那些真假难辨的往事呢?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并正在成为它的一部分。
嗯,下次姐姐再说我,就这样顶回去,看看她怎么讲。
放学以后在宿舍收拾东西,我拿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老师布置的作业。米乐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把所有的课本都塞到了书包里,结果就是鼓鼓囊囊的,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不是说要出去玩吗?你带这么多课本干什么?难道是要我跟你回家上自习?”
他说如果学习的时候找不着课本就麻烦了。这书包重的像块陨石,他往背上一背,人就跟一棵被压弯的小树苗似的,随时都要折断,看看都害怕。最后我让他把课本分了一半放在我包里,再放弃几本实在不太可能用到的。即便如此,还是剩下不少,看来他不带回去是不会安心的。
这下两个人都不“轻盈”了。更麻烦的是公交站台都是人,没地方坐下来缓一缓。可想而知,上了公交车也是绝无座位的。下班高峰期,又赶上节假日,这时候上车基本是羊入虎口。
我的手机还响了,不得不从扶手上摘下手腕,先擦过一团浓密的头发,再穿过一块汗湿的后背,躲开另一条悬挂的胳膊,从口袋里把它摸出来,同时还得给准备下车的人让出一条道。
谁非得这种时候打电话来?
“喂,韦韦,喂?”电话里的姐姐读起我的小名来像是一点信号都收不到似的,一直在“喂”。我的“韦”字老是被人读成第三声,这么多年来坚持往对了读的只有表姐,连爸妈有时都没那么坚定。
或许弦弦也会,但他通常只叫哥哥。
“有什么事吗?”我回答了。
“没什么,你国庆节回家吗?”
“不回,怎么了?”
“别告诉我你八天都呆在学校。”
“不然呢?”
“你要不还是回个几天吧,不用回,就呆个……”
“我爸妈又让你来当说客了?”
公交车上人很多,米乐被挤到离我有点远的地方去了,应该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那啥,中秋节你总得回家吧?四号,我们两家一起吃饭,能给姐姐一个面子吗?求你啦。”
她怎么还会撒娇了?
“可我跟米乐说好了,他家没人,我要去他家陪他……”
“要不中秋节你跟米乐一起回家吧。姑姑姑父肯定同意的。他一个人也不容易,跟我们一起过节吧。”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嗯,那我问问他。”
“真的吗?太好了!”电话那头喜出望外,“那你们一定要来哦,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我还没问他呢……”
“反正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为了下车,我们不得不把自己从公交车里抽出来。可能是公交车过于臃肿了,本来几十分钟就到的,愣是走了快一小时。我们穿着的校服在车上被捂得湿透了,而一下车,接近十月的秋风就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贴着衣服卷走身上的热量。沉静的蓝色把夕阳最后的光压向地平线,路边的电线杆胡乱地斜拉着,在深蓝的天空下像一排乌鸦那样显眼。我们走到了一个不老不新的小区旁边,米乐刷了卡,高高的大铁门缓慢张开。
“不许嫌我家不好哦,毕竟是租的房子。”他把我拉进了黑魆魆的门洞里,按下了电梯按钮,沉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都有电梯,能差到哪去呢?
米乐按下了十楼的按钮。出来时,他点开了楼道的灯。我以为他要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门了——他也确实把钥匙握在手上了,但却是朝我挥挥手,示意往楼上走。我们俩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又往上爬了一层,那是电梯上没有显示的那层楼,第十一层。这么说可能有点神秘或者恐怖了,实际上走到顶就是天台。米乐用钥匙打开了天台的门,顺手开了门里的灯。等我走上去以后,他反手就把门锁上了。
进门以后我看到头顶有盏半亮不亮的灯,还有只飞蛾在撞击它。灯的开关附近摆着一排厨房用具,灶台煤气罐砧板菜刀冰箱一应俱。这个小厨房被蓝色的遮阳棚罩着,尽处是一扇非常简易的塑料门。米乐打开那扇门,招呼我出去,他回来关上灯,把门带上。
我看到远方城区高高低低的楼房在天空下错落,闪着蜂窝般的光。风没有章法地吹,带着汗渍的味道在黑漆漆的天台上乱窜。这里太高也太冷。米乐手上多了个电筒,闪着圆圆的光,他像在深夜的公园里带小孩回家的家长,扯着我的手向前走。虽然谈不上多害怕,但在这一刻好像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们到了一扇门前,它和身后的厨房隔了大概五六米,在不那么熟悉的黑暗中,我没能看到它的形状,直到电筒的光将它照出本来的模样。
插入钥匙,转动,门开了。我看到的是很简单的房间。左手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电脑。右手是一扇白门,里面应该是卫生间。往前走两步,摆了两张床,靠得挺近,快捷酒店那样的布局。枕头和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床两侧各有一把椅子,大概是起床头柜的作用,上面空空的,没乱丢衣服。床的对面挨了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有台略显陈旧的电视机,墙上是一排插座。没有窗帘,因为房间的尽头没有窗子,只是两个柜子和一扇紧闭的门,门上挂了个发黄的空调。
这就是米乐的家吗?
“好像是有点简陋了,但怎么说呢,租的嘛,所以也不太好动人家的东西,就将就将就吧。”他自言自语般解释,随即又很大方地把我拉到桌子前面,让我先把包放下。
背久了,我都忘了肩上的东西那么重了。
“没想到我家是这样的吧?”他还是笑嘻嘻的。
不知该说什么。发了一会呆,我问他,要是赶我打地铺,那我睡哪。
“当然是睡天台上喽,可以躺着数星星。”他有点得意,“怎么样?你家没有那么大的阳台吧?要我陪你一起数吗?”
我笑着说那还是算了,怕被风刮到楼下去。他问我是不是恐高,我说不是,就是怕掉下去。
“话说我觉得外面那个厨房是违建,别哪天给拆了。”米乐拉我到靠大门近的那张床上坐下。它的床单是蓝色的,上面跑着很多只云朵一样的小绵羊。肯定是他的床,旁边那张稍大一点,是他爸妈的吧。床单也更朴素,没有什么花纹或装饰。
“这个房间会被拆吗?”
“那倒不至于。这个房间算是十层的阁楼,你看里面那扇门嘛,可以从那里下到十楼的,这里肯定是买顶层赠送的。这下你该猜到了,我们的房东就是十楼的住户。他把那扇门后面封住了,这样天台顶上就成了独立的房间,可以租出去。”
“所以厨房也是他搭起来的喽?”
“没错,他还给天台上了锁。想进来得有两把钥匙才行。”说着呢,他把手上的钥匙圈炫耀似地转了一下。
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起来特好玩,你知道吗?虽说外面风大,房间里却安稳得很。唯一麻烦的就是下雨,你能想象吧?我来江元那天就是下雨天。当时我爸妈已经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了。可让我吃了一惊,别人都是进家门了收雨伞,我们家是进门要准备开伞。因为从厨房到这里不是还得走好几步吗,要再把伞撑起来。那天晚上超搞笑,我爸在炒菜,我妈打着伞摸黑把一个个菜从厨房端过来,跟电影里面老百姓偷偷给八路军送粮食一样。还好我在,能给他们打个手电接个东西啥的……
“我在这其实也没住几天,主要是爸妈住。估计夏天也挺难熬的,空调不太行的样子。但总得来说,租金应该不贵,在江元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也不错了。”
他边说我边点头,间或拍他的背。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想考个好成绩了吧?爸妈太不容易了。我要什么他们都给我买,让我不比别人差哪怕一点,还想办法送我进这里最好的学校。我觉得自己付出的努力太微不足道了,比不上他们任何一天的辛苦……”
我说不出话,只好揉揉他软软的头发,然后把脑袋跟他靠在一起。坐了一会,他笑着说没事没事,其实都挺好的,爸妈明年准备在江元买个房子定居了,说不定会在我家附近呢,还可以一块玩。赶紧洗个澡换个衣服去吃饭吧。晚了的话,房东在下面用水,洗澡会很不方便的。
我真后悔,那天居然还问如果他爸妈突然把他从一中带走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