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家过中秋?应该没问题,我跟爸妈说一声就好。对了,吹头发吹头发。”
他招呼我进卫生间,那里已经插上了一个小吹风机,他刚刚吹过了。我接过去,把开关往上一提,轰隆隆地没响一会,啪,灯灭了。
“跳闸了,你们家配电箱在哪?”我回头问他,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
“米乐?”我呼唤他,没有回答。
“你别恶作剧好吗,多大人了?”抱怨了一声。
还是没人回答。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藏在哪等着吓我。说话啊!”
依然没有声音。
我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好久没有在陌生而黑暗的地方呆过了。从小我就怕黑。弦弦不怕,跟他住一起,我被保护得很好。我知道他躺在上面或一旁,总会睡得很安稳。哪怕他不在了,头顶黑漆漆的,我都知道有块床板在那,好像他也在躺在那似的。房间的另一个主人还在,他会挡在我前面。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与黑暗。
又是啪的一声,房间顿时亮了起来,而我还蹲在原地,大概是怕乱动一下灯会再次熄灭吧。米乐很快从门外探出头,说他刚刚下楼去找房东了,配电箱在十楼。
看到我这副表情,他马上拉我起来,道歉说走之前应该说一声的。我说没事。
“话说你刚刚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你睡觉和害怕的时候都像,缩起来。”他说。我们俩换好衣服出了门,已经七点多了,风呼呼地吹,街道上没什么人,似乎是可以说说心事的环境。
“我弟好像也说过,我一发烧就像只小病猫,一点精神没有,一句话不说,光趴着,乖极了。他一说这话,我就想踹他,哪怕他是在床边给我端药。”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大哥哥的性格欸,很会照顾人的那种。”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又歪回去,“不过,你对人确实挺好的,而且现在的性格也不错。”
“我现在是什么性格呢?”
“就……爱哭!还不喜欢让人看到。”他对我做了个鬼脸。
“也不知道是谁来学校第一天就哭了,还是躲在厕所里哭。”我捏了捏他的肩膀,一堆硬得像钢架的骨头。
“疼,放手。”他使劲挣脱了我。我们俩继续走在街道上,风刮过我们穿的套头衫,他的是蓝色,我的是深红色。厚实的衣服让我们无所畏惧,但还是默契地一起戴上了帽子。躲在帽子里就不怕了,甚至还觉得风可以再大一点。
“话说,你很怕黑吗?”
“怕,也怕鬼。所以别找我看恐怖片啥的。”
“弦弦哥哥不怕?”
“不怕。”
“那他怕什么?不会什么都不怕吧?”
“也有。他怕虫子,尤其是会飞的,除了蚊子。他总担心被蜻蜓或者蝴蝶什么的迎面撞上,一听到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就低头想躲过去。有时候麻雀或者蝙蝠在乱飞,他都不太放心,爱往反方向跑,偏偏它们还会往他跑的地方飞。”
“你不怕这些吗?”
“说实话,也有点怕。但是好不容易有个他害怕的东西,遇到了,我就会叫自己勇敢一点,这样下来就真的会好些。”
“我超怕虫子的。飞虫还好,那种蠕虫我是真受不了。光是想想它们弓着扭来扭去我就头皮发麻,简直是噩梦。最烦的是那种会吐丝从树上垂下来的,春天和夏天总挂得到处都是,不知江元这里管它们叫什么……”
“吊死鬼。”
“这个说法真形象,秋天来以前我都不太敢在树底下走,生怕自己迎面撞上一个。有时远远看到了,就发现它们在半空扭着身子,而且往往前面一只,后面一只,左一看又是一只,弥漫在空气里。往道路两边走不是个事,逃到中间会发现那里更多,一低头身上已经有几只在爬了,内心完是崩溃的,真希望自己是个近视眼。”
“你说得确实挺吓人的。不过是近视眼又怎么样呢,看不见又不代表它们不存在,还不如看清楚然后躲开呢。”
“有道理。听说它们是害怕,所以才吐丝从树叶上吊下来,结果搞得大家也都害怕了。你说,它们挂在那不是更容易暴露吗?鸟儿看到要高兴死了,一啄一个准。我听过一句话,说恐惧本身才是最可怕的,好像是这么回事。”
又走了一段路,路灯明亮了一些。米乐说他爸妈讲附近有个什么小吃街,于是我们走到路旁准备开共享单车。
“话说,你家人有没有对你说过,要像男孩子一点,或者培养点男子气概之类的话吗?”
“没有吧。”感觉家里人对我和弦弦都没什么要求,这两年尤其如此。
“想到这个是因为刚刚提到那些虫子。有时候见到它们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有几个男生走着走着会突然飞起一脚踹某棵树,然后虫子就都吓得垂下来了。他们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吓人了,尤其是有女生在树下走的时候。我挺讨厌这种行为的,但他们自己倒觉得很厉害,像个男子汉。我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
“我也不喜欢。”
“结果就是家里人老说我不像个男生,整天文文静静的,也不跟别的男生出去玩。我爸妈还好,那些三大姑八大姨,还有隔壁邻居,就喜欢教育我,不能这个不能那个的,别搞成小姑娘了,以后有什么事一点作用起不了。什么玩意嘛!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嫌我矮,嫌我像个小孩,等我长高了看谁还敢这么跟我说。”
“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跨上了车。
“对,我们走!”他一脚蹬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学会骑车。家里原本有两辆自行车,但只有弦弦在用。他几次想教我,说教哥哥骑车是他的尊严问题,仿佛老哥我学不会就伤害他自尊心了。我确实去练了,摔得很惨,总理解不了该如何保持平衡,车把在我手上像头不能控制的烈马。而且每次坐上去我就忍不住要用脚撑地,脱离地面的恐惧对我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弦弦不在以后,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难受,想砸什么东西或者撞哪里。但是我答应了所有人,包括自己,不会随随便便破坏任何东西或伤害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了。于是我到楼下停车的地方,骑上了那辆属于我而又几乎不曾用过的车,没管它的座位上积了多少灰。我绕着小区的住户楼发疯似地骑,摔倒了几次,手和膝盖都擦破了,先前在球场上守门时也因为下地扑救擦破过几次。我不在意,都没清理一下伤口上的碎石和灰尘,继续绕着那些在夕阳下高高耸立的建筑奔驰,速度兴许都赶上摩托了。不断地摔倒,不断地爬起来,我没有数自己绕过同样的地方多少次,也没数摔了多少次。但最后我摔得越来越少,停下来时便知道怎么骑车了。
但我还是好难过,难过得像渗血的伤口裹着混杂的砂砾在斜阳下渐渐凝固。最后的一点日光打在身上,火辣辣煎烤着身。不是因为疼,而是弦弦的那辆车我找不到了。
后来我知道爸妈把车送给姐姐了。也许是他们怕我见到物是人非而伤感,所以就让物也“非”了。但是我没看见它,并不代表我会以为它不存在。我依然记得。
“柯柯吃。”米乐递给我一块炸好的年糕,准确地说是塞进我嘴里的,抹得不怎么匀的甜面酱蘸到了脸上。他说在老家上小学时,巴不得天天放学了到小摊子上吃这玩意,被它撑死都心甘情愿,只不过当时没那么多零花钱。现在倒是不缺钱了,但吃一块好像就够了,再点一根就太多了。
看来我们长大了。我这么回应。不过,还会继续长大的。他说是,也许哪一天他就不爱吃了,或者不能吃了。所以还是趁着能吃赶紧吃了吧。说完咬了一大口,拖出长长的黏黏的一条白丝。他一惊,抢在掉下来前把它咬住了。
我不禁又想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了。
又逛了一会,在各个摊子上点好了炸串,金灿灿地摞在一个盘子,找了个坐的地方。我们一串一串地吃着,把吃好的竹签插到一个小桶里,不一会儿它就像个筷篮了。我觉得炸平菇的味道不错,干瘪酥脆,把甜面酱吸得满满的,咬下去香味四溢。
吃着吃着,米乐突然把刚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上了,还伸手来抓我的。我问为什么,他指了指我背后的一个摊子,有点远,说柯柯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涛哥。
好像是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看摊子,而且就是卖手抓饼的。现在客人不多,来了一个他就点头问要什么,虽然我们听不见。客人说了,他伸手收钱,随即递回几个硬币,然后把一张饼摊开,煎了一会便熟练地翻过来。我还看到了打鸡蛋的动作,干脆利落,蛋黄才落在铁板上,蛋壳就进了旁边的篓子。再加什么菜,涂什么料,看不清了。只剩下他把饼卷在一起装进袋子的最后动作。客人走了,他就继续站在摊子上看着,不吆喝,也不自顾自地玩手机做别的事。
我瞄了眼手机地图,这条小吃街确实在经济开发区的范围内。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别人做煎饼果子或者手抓饼什么的,米乐说,感觉非常神奇,能把一团面糊糊或者硬硬的饼捏成很好吃的东西,跟做泥塑或者陶艺一样。童年有不少时间是在看别人做饼子里度过的,后来老板见我只看不买,有点不高兴。现在想想有道理,我看着只是为了自己好玩,但人家一刻不歇地做并不是为了玩的。柯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我们在这吃,涛哥在那里做,我们居然是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同学。
是的,我心里也不太是滋味,可是,真的有这么不好吗?我说。昨天外校的那个前锋,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知道我住校以后非常惊讶,好像住校是受了很大委屈或者过得很差一样。实际上并没有。或许在我们这些人眼里,涛哥过得是不太好,那是我们没经历过也没法想象他的生活。他可能觉得帮父母看摊子是很意义的,是心甘情愿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先入为主地觉得不好呢?
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真搞不清我是为什么不舒服了。米乐说。是我从心底里不太看得起人家吗?我又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我们活得太“轻”了,太无忧无虑了?
我们还在小声说着,他又做好了两单生意。
那啥,光在这里胡思乱想没用,我们得去帮帮他。米乐说。但是,我又不敢直接去摊子上找他,太不好意思了,他肯定也会难为情吧。他问我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要是叶芮阳在就好了。
在我们的犹豫中,张涛涛离开了,一位阿姨扶着自己的腰走到摊子后面换下了他。涛涛向这边走过来。我们俩像打地鼠游戏里的两只地鼠,把头一低想要缩进洞里。所幸他没注意,可能也是想不到会有同学看着他“换班”吧。
他往街道尽头走去,消失在灯光和黑夜里。
“要不我们去他妈妈那里点两个手抓饼,支持一下?”米乐问。我说涛涛妈妈见过我,怕被认出来。米乐说他没见过,他去点。我嘛,戴好帽子跟在他身后就行,不要讲话。
“阿姨,要两个家福。”映在小摊那个有点发昏的白色电灯泡下,米乐的脸一定是非常阳光可爱的。我用帽子遮着面部躲在他后面,看到涛涛妈妈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米乐就是一个笑起来就让大家很舒服的小孩。
她点点头,便去拿面饼了。米乐问多少钱,她说四十。我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垂着头放到装钱的盒子里。阿姨正忙着煎两个鸡蛋,说小伙子你自己拿一下找的钱。我点头了,没有拿。
“你们是学生吗?”她问,这次的口音清楚了不少。或许做生意时她的普通话说得更自然,跟其他家长讲话反而有点难以控制。大人也会紧张嘛。
“对,我们俩都是初一的。”
“在哪个学校上学?”
“江元一中。”
我拉了拉米乐的衣角。如果是我,会说自己是附近江元市新建中学的学生。倒也不是想撒谎,就是怕麻烦。我太不擅长和人搭话了。而且,可能说漏嘴。
“我儿子也在一中,你们认识他吗?叫张涛涛,在三班。”
我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哦,我们不和他一个班,但听说过。他是个非常勤奋的同学,无论是学习还是打扫卫生。踢球也不错,昨天我还去看了他的比赛。”
“你们赢了吗?他有没有进球?”
“我们没赢,他踢得挺好,离进球差点运气,下回肯定能进。”
“我不太懂足球,不过还挺希望他做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她把里脊、方腿和培根放在铁板上滋啦啦地按压着,从上升的油烟中忙里偷闲抬头对我们笑笑。眼袋有点重,目光非常和善。
“是的,我爸爸妈妈也这么对我说。虽然我和涛涛不太熟,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很有教养,大家都喜欢他。就是有点腼腆,不过我们也不算认识他,只是见到过几次,那时他和他班里的同学在一起,氛围很融洽。”
“有时候,我是觉得我们做父母的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做做饭打打工,和一中其他的家长比不了,怕他有点自卑。”她低头用小铲子把肉戳开,想检查熟了没有。那盏电灯泡的光均匀地散在她的头发上,让人看不出是被照白的还是真的白了。
这话听了有点辛酸。可能是米乐这副懂事可爱的样子很容易赢得大人的喜爱吧,她竟然对我们说了这番话。或许也是我们撒谎说跟涛涛不熟,让她可以跟我们放心地聊。尽管我们确实不够了解涛涛。
“阿姨您别这么想,您的手抓饼做得很好吃呀,老远就闻到味道了。烧菜是一门大学问呢,我也想妈妈做饭做得像您这样好吃。而且,我觉得涛涛在踢比赛的时候就很有自信,生活里肯定也不会自卑的啦。”
“不要嫌弃妈妈做的饭,她会不高兴的。”阿姨把生菜加到两张垒好了食材的饼上。
“嘿嘿,我们家平时是爸爸做饭啦。”米乐吐了吐舌头,把我们都逗笑了。
“你的同学不太爱说话呢。”她在给我们装袋,可能是我笑了她才又一次注意到我。
“他呀,是个闷葫芦,不过我还挺喜欢他性格的。其实他超有自信,是我们学校的球星哦,但平时就是不讲话。所以阿姨你可别担心涛涛了,一般真正的高手才是沉默的嘛!”
上一个这么能吹的估计是叶芮阳吧,米乐今天一定是尽力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下次来这里吃,阿姨给你们打折加料。”她把两个袋子递给米乐,米乐接过去,用手挠了挠脑袋,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我叫黄铮,他叫穆敏学……”
憋住笑不容易。再不溜就要露馅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叶芮阳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阿姨微笑着送走了我们,说常来玩。她看上去有点疲惫,即便如此工作时还是打起精神的,就像那个里外都蒙了灰却依然持续照明的灯泡。这是我转身离开前留下的最后印象。
“柯柯?”
“怎么了?”
“阿姨给我们加了双份的里脊和培根。她可能是知道你没拿找的钱。”
一天吃两次手抓饼比一次吃两块年糕更具挑战性,何况还是超豪华版的家福套餐,能加的料每样都加上了。不过,我们俩下定决心,要一点不剩地吃完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