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在陈风脸上的是一种让人捉摸不清的表情,如果非要描述,恐怕我只能说那张脸上带着一分失望、两分愤怒、五分无奈再加上两分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耐烦。
这幅表情一时间让洪亮产生了些许的手足无措,犹豫地踩着遍地的冻土,追着陈风的脚步,把年轻的父亲抛在了身后。
时间之墙在他们面前打开,但似乎仍旧笼罩着一层迷雾。禁不住满心的狐疑,洪亮转身跑回父亲的身边,伸手抓住了三马车那布满油污的车帮。
忽然的犹豫,抬头看看这数九寒天的萧瑟,再看看光着膀子打着赤脚的自己,唯恐自己的出现会把面前的父亲吓坏。
只是这犹豫并未能让他的行动有丝毫的迟缓,那小车在他的大手下就像是折纸一般的轻飘。
也许是突然的轻松让他觉得惊奇,满脸汗水的年轻人不可思议的低下头瞅瞅轮胎,又回过头望望身后。
洪亮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身体,却失望的看到感觉父亲的目光像是一束穿过玻璃的光,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停留。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相信了陈风的说辞,也许他不该来。可是当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划过,他又是十分的盼望他能够看见自己,看见他已经长大的儿子。
或许他不会认识他,或许父亲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心地善良的傻小子,光着膀子在刺骨的寒风中帮着一个陌生人推车,但他依旧希望他能够看见自己,哪怕只是咧开嘴给他一个爽朗的笑,一句憨憨的打趣。
沉浸在那明亮的目光之中,脑中的各种可能和期盼如同无数个电影片段飞快闪过,耳畔响起了莫名的嘈杂,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袭来……
一匹棕色的巨大身影从面前飞过,一段撕心裂肺的震颤将他的双手弹开……
待到从冰冻的地上坐起来,心中止不住的绞痛。
那棕黄的畜生低着头站在面前,不停地打着响鼻,口鼻中喷出因寒冷而凝结的水汽。骡子的主人死命的牵扯着缰绳,脚下却躺着挣扎着呼吸的年轻人。
那是令人窒息的呼吸,大张着嘴,鲜血随着呼出的气从口鼻中喷溅,而吸进去的气却越来越少……
两只大脚突然出现在洪亮眼前,干涩的眼睛沿着光着的大腿向上看,是仍旧冰冷的陈风。那张如冰的面孔比这冬的寒冷更加凛冽,小眼睛中射出的眼神,比这冬日里的阳光还要刺眼。
“这都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推了那车,这就是现实。”
“你帮我挡开骡子……”
父亲的目光又一次从洪亮的身上穿过,眼中的笑意比晴日里的蓝天还要清澈。可是这笑意在他的眼中却是不一样的苦涩。
又一次来到那个阴森的路口,扭转着脑袋望着左右,心中合计,如果那畜生突然跳出来,他便立刻把父亲举起来。可是当那骡子出现在眼前,陈风却正抱着双臂骑在了上面。它就那样呆呆的站立着,身旁站着和那牲口一样气喘吁吁的车老板。
深深地嘘一口气,追随着父亲的脚步一点点前行。
煮好的猪肉在北风中冒着热气,来来往往的老少却不见驻足。父亲脸上的汗水在风中干涸,在那冷风下,那张年轻的脸渐渐变得龟裂。
在神的目光中,原本擦肩而过的人们聚拢了过来,没有了砍价,没有了挑拣,整头猪的残骸在哄抢中消失了踪影。在别人还在为卖不出货物而发愁的时候,父亲却在后悔没能多煮出一锅下水。
有了儿子的保佑,整个集市的人都不敢在他的车前停留。顺利地走出人群,第一个修上了车,咧着嘴回家,眯着眼傻笑。洪亮坐在车上抛给陈风一个得意的眼神。
陈风飘在空中,俯视这一对年龄相仿的父子,眼中是犹豫的欣慰,期盼着这份平静永远不被打破。只是这人间的一切并不会因着他的期盼而有改变,就像不远处那块石头,总是会在他预料之外的时刻从斜坡上滚落下来。
红色,在这个未曾出现的世界里第二次出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这血的颜色染红了两个少年的视线。转眼之前仍旧为着可以早点回家而兴奋的父亲,加足了马力开着那小小的三轮车,车上装着他给两个儿子买的零食,一溜黑烟在满是尘土的砖路上久久不愿散去。那飞快的车轮轧上了滚落的石头,车子飞了起来。
洪亮轱辘着身子坐起来,父亲却被落下的三马车狠狠砸在下面。腰,一片血污。
双手挣扎,旺盛的生命在最后的几秒钟里与死亡相抗,却终是阻止不了它的褪去。洪亮站起身,陈风落了下来。
“我能替你挡开这石头,也能护他一辈子,能让他生活顺心,让他活八九十岁。也能沿着这条路把他所有的一切写好,更能把这写好的一切变成他真正的过去。”
陈风看着洪亮,望着他激动的眼睛,告诉他风神的强大。
“可是你想过结果吗?”
“结果就是我爸爸能活的很好,他这一辈子不会再受苦受累。”
“因为他抢了生意,他旁边摊位上的老爷子过不好这个年,正月里活生生气死了。他的儿子不争气,两个孙子都指望着他们老两口。”陈风说,“被你催眠的女人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你爸的猪头肉,结果没能给公公买回棉衣,回家被老公毒打,两人就此矛盾不断,下一个秋天来的时候离婚了,孩子再也没见过爸爸。你让修车师傅插队给你爸修好了三马车……”
“别说了,这跟我没关系,我只要我爸过得好!”
“好,那就说点和你有关系的。”陈风的声音依旧冰冷,胸腔里却冒出了一丝震颤。
若是之前他的感情里饱含了一分失望、两分愤怒、五分无奈再加上两分不耐烦,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是一分失望和九分不可名状的撕扯了。
挥手抹去面前的场景,闭上眼睛不愿去想三轮车下的画面,陈风站在时间的夹缝里皱起了眉头。眼中的湿热在这闭合的眼皮底下流回了心底,这股冰凉的感觉让他觉得刚刚站在英子面前满身的火热完是个假象。
这一天,这一夜,给了他太多抹不去的东西。
看着未曾发生的过往,眼泪如河水般从洪亮眼中淌下。在陈风的世界里,过去的二十年快乐而幸福。虽然现实中他从小也并未真正受过什么苦,但是父母一辈用为了生存便已拼尽身力气的一幕一幕仍旧让他心碎。
这是他的梦,梦想着一家人能够长长久久的幸福下去,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突然离去而打破原有的宁静。爸爸不会毫无征兆的倒下,不会在寒风中推着不知道经了多少手的破三轮车满头大汗,也不会在夜里躲开家人偷偷落泪。
他看到过他的泪,在那个盛夏的夜晚。那是一片瓜田,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显得格外神秘。他陪着爸爸躺在两面透风的草棚里睡着,只感觉蚊虫在耳边嗡嗡的响,一把蒲扇轻轻地扇,温热的风帮他赶走了那惹人厌的哼唱。
那一年,他七岁。
只是这平静不过是假象,爸爸彻夜的不眠不休也无法阻挡七八个人的砸抢。昏暗的夜色中,洪亮的眼中看到的是数不清的暗影,耳中听到的是爸爸的威吓和歹人的打骂。
“亮,别出去,也别喊。”这是父亲在冲出去之前留给他的最后的话。
爸爸回来了,摇晃着身子。他没有打开手电筒,只是用粗壮虚弱的手臂抱紧了颤抖的儿子,轻声说:“没事了小子,睡吧。”
等到儿子不再动弹,父亲却爬出了草屋,蹲在瓜田里抽泣。
黑暗里,洪亮就这样睁开了眼睛,在草棚的缝隙里望着爸爸难以辨认的背影……
“就要结束了,这糟心的过往,这操蛋的生活。”
洪亮在心中咒骂,伸手拉着陈风,似乎这紧紧握着的手能够把他对于生活的绝望统统告诉眼前的人。
陈风没有让他失望,拨开时间的帷幔,给了他一个平静祥和的过往。
在这个没有发生过的历史之中,马家人生活顺遂幸福,平常生活中能够想象得到的安稳和好运统统降临在这个家里。即使风不调雨不顺,他们的家也总是能保证连年丰收,即使庄稼没有行情,他们也总是能卖出个好价钱。
而这个家里的两个儿子也平平安安长大,洪亮自己初中的时候搞了对象,对象意外怀孕,他也不愿意再上学,还没有毕业便退学结婚,不久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十八九岁的时候第二个儿子出生,在村子里盖房子开了间不大不小的超市,挣钱不算多,但也足够富裕。
“你要的是这些吗?”
没有回头,陈风只是安静地呆望着那即将发生的过往。他感觉得到,洪亮此时的呼吸有些急促,加速的心跳砰砰乱撞。那种兴奋在洪亮的鼻腔中汇聚成了一声“嗯”,之后便是激动的安静。
“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没有丝毫准备,洪亮感觉一只大手在他的后背上猛地一推,一个踉跄,他便闯进了另一个世界,站在了超市的玻璃门外。
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伸手去推门,却又触电一般的弹回来。再伸手,再弹回来。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短裤。
“爸爸……”
猛然回头,两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两个和自己一样黝黑的男孩出现在身后。一大一小,像极了一对按着模子定制的娃娃。
大的应该有六七岁,小的也不过两三岁,正是可爱的时候。
已经褪去奶胖的哥哥领着圆溜溜的弟弟,忽然弟弟攥着棒棒糖的小胖手推开哥哥的臂膀,伸向了正在愣神的洪亮。
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局促地伸出手把孩子抱起来,老大却一溜烟的冲了过去,跑进了屋子。
抱着小儿子推门进去,大儿子正掀开冰柜的盖子,翻箱倒柜的找最喜欢的冰棍。
超市后门的门帘突然掀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锋利的怒吼。
一个女人出现在洪亮眼前,指着把半个身子探进冰柜的大儿子叫唤起来。
“给我关上!再吃,再吃又得拉稀……”
洪亮的神情开始恍惚,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媳妇。心中不免苦笑,自己的眼光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按照平日里的审美,眼前的女人压根不能算得上是女人。因为生了孩子而不再平坦的肚子勉勉强强盖在一件白底碎花的薄睡衣下面,两个奶子不知道是不是喂孩子喂的,显得格外的大,在睡衣底下忽忽悠悠的挂着,很明显没有穿文胸。一张胖的臃肿的大脸油光可鉴,原本齐脖的头发楞是烫出了几千个卷,还任性的染成了枯黄的颜色。至于下半身……那也算得上腿吗?你那塑料拖鞋也太粉嫩了吧?
“这个世界的我是不是眼瞎?”洪亮心想。
正出神,那女人的两只眼睛里射出了杀气,直直的逼视过来。一只手指着已然吓到手软而低头静立的儿子,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对着抱孩子的男人指指点点。
“马洪亮,你儿子今天要是拉稀,我跟你没完!”一嗓子喊出来,洪亮几乎崩溃。没想到这战火这么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这一天吃了多少冰棍了?你说!整体就知道喝酒,看你胖成个啥?孩子你管过一天吗……”
“我没管过我抱的是啥?”
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天的生活。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一个世俗到最最普通的家庭,一个勇猛彪悍的老婆,还有两个懵懂单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