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样的平静。
在他的世界里,关于陈风的过往渐渐变得模糊,而洪亮自己也似乎早已忘记了“雷神”这个不能抹去的身份。沉浸在这湖水一样的幸福中,慢慢的活成了自我。
这一汪湖水好似青山红日下的镜面,红花绿草环绕,偶或有一两只鸟儿从天空飞过,在湖心略过一点轻巧的身影。
时间过得好快,但好像又过得好慢。除了偶尔与自幼相伴的同村伙伴出去喝喝酒,那一米见方的小桌子搭起来的收银台就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手机、台秤、杂乱的抽屉、数不尽的零钱,除了那小小的屏幕上热播剧里的男女老少,生活中再也没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每日里有人定点送货,偶尔的缺失也不过是打个电话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惬意的吗?
然而湖面终究只是湖面,无论它多么平静,哪怕是一根从天上飘落的羽毛都可以泛起微微的涟漪。更何况,从天上落下的很多时候会是雨滴。
那一日天气格外的炎热,清早开始,太阳就从那遥远的地方对着整个大地烘烤。就在前一天晚上,洪亮终于没能耐得住煎熬,与他那水桶一样的老婆大战三百回合。此时在这闷热中更是觉得慵懒难耐,趴在桌子上盯着手机,等待这一天里第一个客人。
门突然开了,闪进来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说话,脚步中却透着几分不耐烦,自顾自地穿梭在超市的货架中间。
洪亮没有抬头,微微的抬了抬眼皮,从电脑的液晶屏里看到进来的人原来是他爹。只见他光着膀子腆着肚皮,一双土灰色的塑料拖鞋在脚下啪啪作响。监控里的爸爸和他的脚步声一样的不耐烦,对着货架一通收拾,摇头叹气不亦乐乎。
但是洪亮太累了,他真的不想动。屋外慵懒的阳光把整个超市照的异常亮堂,明亮的让人困倦。手机里传出的画面温暖又粘腻,甜的让人陶醉。还有什么理由站起来?还有什么事情比这片刻的安静更加让人神往?
如果没有人捣乱,确实是这样。
那不耐烦了一早上的脚步声忽的冲了过来,站在柜台前猛地拍了又拍。惊觉中,洪亮噌的一声跳了起来,无名的怒火几乎要喷出双眼。
“那架子上的方便面都叫人撕开了,你不知道?你在这看店你看得是个啥?”爸爸的怒火一点也不逊色于洪亮,古老的济宁话中似乎还挂着一点河南的口音,随时可能要活吞了他这不争气的儿子。
“那是你孙子撕的,我知道这事。”洪亮也不甘示弱的叫了出来,满心的埋怨父亲多管闲事。
“他撕开了你就不给他收了?你这让外人看见怎么说你?你这超市还怎么开?你看着屋子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能怎么开?这不是开的好好的吗?你孙子想吃,我不让吃?我不让吃你干吗?”
“你怎么跟我说话?我是你×爹,我说话你就得给我听着!你是管生不管养啊,孩子都不懂事到这样了,你也不知道管管?”
“我都这么大了,我凭啥听你的?那是我儿,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吵的越来越热闹,引来了刚刚起床的媳妇和两个光着小屁股的儿子。媳妇见洪亮从柜台后绕出来要动手,立刻冲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大儿子呆愣愣的睁大了眼睛,小儿子猛然哭的撕心裂肺,渐渐憋红了小脸。
“你还敢跟我动手?”正当壮年的爸爸也毫不示弱,伸手推开儿媳妇,朝着洪亮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
这一巴掌下去,洪亮蒙了。
朦胧中,他突然的恍惚。眼前的人,无论是暴躁如雷的父亲,还是拼命拉扯的媳妇,亦或是旁边站着的儿子,好像都不过是一个个影子。在这里,除了他自己,这房间,这人,这阳光,这街道,甚至这整个世界,都只是一层迷雾。牛乳般的迷雾充斥在世间,遮蔽着他的双眼。耳轮中嗡嗡作响,迷雾在眼前凝聚成了人形,还是那个叫喊不停地父亲。
“我打死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从小就不好好念书,除了打架就是搞对象。我苦了一辈子挣下这么个超市,早晚得叫你这小子给我败光了呀!”
“你怎么就苦了一辈子?你受了啥罪?从小到大我让你操了啥心?我怎么就败家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让爸爸火冒三丈,任凭胖胖的媳妇如何在中间调停,终究是没能阻止两个人的扭打。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竟从屋里吵到了屋外,把整条街的人都引了出来。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我有多少钱都是给我老二的,你给我滚!”
“你能有多少钱,你这钱挣的跟大风刮来的差不多,有谁活得向你这么容易?你这辈子干啥啥不行,不会种地又不会做买卖,就等着老天爷往下扔馅饼。我当初不上学,还不是你把我给拉下来的?我当年成绩好,是你说上学没用。要不然我能那么早找对象?我能娶这么个媳妇?”
一句话激怒了两个人,一时间媳妇开始哭闹,儿子早已嚎啕,老爹举起拖鞋,邻居拉扯中却也七嘴八舌的指责。不明就里的兄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也卷入了这场战争,莫名其妙的还多出来个兄弟媳妇和她怀里抱着的娃娃。
比记忆里年轻了不少的亲妈也闻讯赶来,搂着圆滚滚的大儿媳连同两个哭花了小脸的孙子坐地不起,天呀地呀的数落着儿子的不孝。
爹怒娘哭妇怨娃嚎,兄不友弟不恭,这天下的不幸一瞬间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个人人羡慕的家里。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要知道今天,我当年就应该把你给掐死!”
那一夜,洪亮在发小的家里喝了很多酒,晕沉中他好像忘记了到底发生过什么,却似乎又记得很清楚。脑海中闪出无数个陌生又熟悉的情景,陌生的好像压根没有发生,熟悉的就像是亲身经历过。
“掐死我,我又没让你生我,你想掐死我就掐死我?”
他的醉话惹来了发小的训斥,两个醉汉在这清爽的夏夜用酒精麻醉着每一条神经。
没过多久,那兄弟就瘫倒在了有些昏暗的庭院里。洪亮不知道地上的砖石会不会划破发小光着的脊背,他只是站起身叫了一声嫂子。
那嫂子从不知道哪里的昏暗角落里冒了出来,扶着丈夫歪歪斜斜的迈上了堂屋的台阶。没有管洪亮,也没有多说什么,任凭他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眼前好像是一片星空下的瓜田,还有一个架在木桩子上的茅草屋。说是茅草屋,还不如说是草棚子。只是一领草席沿着半圆的骨架搭起来一个两面透风的筒子。
星光下,一个小男孩蜷缩在里面颤抖,远处传来争斗的杂乱,还有不曾止歇的怒骂。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蹲在瓜田里抽泣,抽泣了良久,站起身恶狠狠的撒了一泡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转身走向草棚。爬上木桩的时候,他恢复了往日的威风。
好像不是那个夜晚,他的手里好像多了一个铁盆,蒙蒙雨雾从天而降,地面却未曾变得泥泞。他长大了,光着膀子在这雨雾里和父亲一起站在望不到头的田地。机械地挥手,两条白色的光从两个健壮的男人手里飞散出去。
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重重的摔倒。坐起来,还是这个夜晚,还是在发小的家门外。他很确定刚才看到的是自己,却也同样确定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回家,回家做什么?
生活就像是罐子里的糖浆,甜的糇死人,粘腻的让人窒息。过往的二十年里,他过得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样快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想过离开村子生活,却也到处旅游去了不少地方。守着爹妈的一亩三分地,却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生活算不上富贵,但好在一家人平安康健。
可他却从心底里厌烦,厌烦这从出生就能看透死亡的日子。他不喜欢自己的媳妇,一身的肥肉,晚上如果不关了灯,他根本不让她给他揉裤裆里的雀子。每一次的进进出出,他能享受到的也只是喷射时那瞬间的激情。至于亲吻的温柔,想都不要想。
他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生养他的爹娘,他们的一生平凡而无趣,盲目的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不肯出来。他们没有想过要换一种活法,没有想过离开这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生活对于他们似乎只是种地、吃饭、做小买卖,活着的意义也不过是娶媳妇、生儿子,给儿子娶媳妇、生孙子,给孙子娶媳妇,生重孙子……
那一年,他在青岛的街头看见一个小胖子,黑黑的圆脸,一边走一边张开大嘴咬着煎饼。蓝白相间的校服下露出两条粗壮的手臂,熊掌似的两只大手捧着白色的纸袋不停地往嘴边送。手臂上的提兜里装着一个深棕色的篮球,随着煎饼的起伏在脏兮兮的裤子旁边摇摆……
那个时候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种本该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那个煎饼就应该是他的,那个篮球也应该是他的。他应该有一群在球场上打滚的铁哥们,应该有一身宽大的校服,应该有一双44号的红色篮球鞋。
他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应该戴着耳机听着从未听懂过的英语,应该在屋子里贴满了球星的海报,应该在某一个夏天考进了某一所大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晚上守着一个水桶一样的女人,还有两个支棱着牛子的儿子,更不应该每天被爹妈说没出息。
也许,那个小胖子就是他的“出息”,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在干净的公司里上班,找一个非常有气质的对象,娶了她,每天都抑制不住的缠绵。她会给他生儿子,两个干干净净的胖小子……
只是一切都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过是个离不开村子的傻老爷们。
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带着满身酒气一步步挪向那个熟悉却异常陌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