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年少时,谢知筠一定会被他激怒。
少时的她不懂得收敛情绪,每当被父亲这样针对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反唇相讥。
可她的反驳,往往会加重父亲对她的责罚。
年岁渐长之后,他不会再罚她打手心,除了那两次,他也从来都没动过板子。
但他的责罚却更让人难受。
他会让她写一篇述论,然后让族学的所有先生都评议一遍,让她自己把那些批评反复抄写十遍,不抄完不能睡觉。
这种折磨,对一个少女来说,无异是难以接受的。
大约十五岁之后,谢知筠便很少再去顶撞他。
因为根本没有意义。
她并非已经心平气和接受父亲的管教,她只是发现顶撞和反驳都没有用。
苦的只会是自己。
父亲对待谢知行也是如此,但谢知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不写述论,就是不接受批评,所以谢渊对他也越发简单。
直接打。
打得他手心都红肿起来,拿筷子吃饭都疼,谢知行也不低头。
他们这姐弟俩,其实性子都很执拗。
此时再面对父亲的质问,谢知筠倒是不怎么生气了,她把他当成是心坏了的病人,病人都是会胡言乱语的。
“未曾,此番是幕后之人暗中陷害,同女儿和阿行无关。”
谢渊并不惊讶她的沉稳。
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谢知筠,又道:“你如今是肃国公府的大少夫人,承担的是肃国公府宗妇的责任,一定要谨言慎行,任何事情都不能出错。”
她是人,又不是佛像,如何能不出错呢?
谢知筠心里腹诽,张口却说:“是,女儿知道了。”
这一来二去的,谢渊也没话可讲了。
他顿了顿,终于松开了手,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过几日就是清明,记得去给你母亲祭拜。”
谢知筠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痛快:“是,女儿会领着阿行和卫戟一起去的。”
谢渊点点头,父女两个一时间相顾无言。
他们本身就没不亲密,闲话不出家常,谢渊也不是能关心儿女生活的父亲。
果然,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谢渊才道:“阿行在品读斋倒是不错,他不思进取,学业不精,近来族学又关停,要空上两個月才能重新开课,他倒是得学些一下庶务了。”
“不能做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将来还要让族里养着。”
谢知筠还是忍不住替谢知行书说几句话:“阿行在品读斋做得不错,新书的账目都盘点清晰,也选了几本颇有见地的策论书,听闻熟客们都很喜欢。”
谢渊却摇了摇头。
“作为谢氏族长,他能做的太少了,”谢渊看着桌上成堆书,难得话多了些,“传道授业解惑,我自问做得不够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孤本重新整理,好能流传下去。”
“即便战乱不停,即便人口凋敝,就算人没了,这些书也得存在,”谢渊道,“这是我们汉人的根本,是我们的文化传承。”
但谢知行做不了这些。
谢知筠沉默片刻,倒是觉得谢渊的说法不错。
毕竟是父母子女,没有深仇大恨,谢知筠自从同卫戟关系融洽之后,也越发有了温柔心肠。
有些时候,多说几句,反而比一直闷在心里要好。
虽然谢渊性格执拗,但他们一家三口,没一个不执拗的。谢渊对他们确实管教严格,可若没有这些严格管束,她似乎也成不了今日的她。
严师出高徒,这话没错,可谢渊用错了方法。
在那些管教里,他一意孤行,没有考虑她跟阿行的感受,也从不顾忌他们的脸面。
从小到大,她跟阿行就在这样苛刻的环境里长大,他们犹如旱地里的麦苗,没有雨水灌溉,也要拼命比别人长得好,长得高。
要说亲缘和睦,那肯定是没有的,但她也并非是非不分,谢渊的这个传续文化的想法,谢知筠是认同的。
“父亲,阿行做不了这样的事,他果敢、浪漫、喜欢山外风景,喜欢田间小路,他不适合被关在书房里,一辈子只能对着这满屋子的纸方。”
谢知筠声音清冷,一字一顿在书房里回响。
谢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不让人看到他的失态。
“父亲,阿行是阿行,我是我,我们永远你成不了你,我们也成不了母亲。”
谢知筠偏过头,不去看父亲消瘦清隽的面容,她的目光落在下面的喷泉上,突然想起四岁时的一件小事。
她记得那一日她在喷泉那里玩,不小心跌到打湿了衣摆,她似乎从小就怕脏,当时就蹲在那哭了。
那时母亲正陪着父亲在书房整理书籍,听到她的哭声,便从这里往外看。
对于幼小的谢知筠来说,这个二层的阁楼是那么高大,母亲和父亲都是那么遥远,仿佛在天上。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当时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父亲也不是如今这般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就记得,母亲说她:“念念,看你自己顽皮,脏了衣服不让贾嬷嬷给你洗。”
她听到这里,委屈得不行,还要再哭。
却是父亲忙劝她:“你吓唬孩子做什么,念念,你乖乖跟着贾嬷嬷回去,沐浴更衣就干净了。”
“你……”
谢知筠突然被谢渊打断了回忆,她抬起眼眸,看向谢渊。
他跟记忆里的仿佛是两个人了。
谢渊觉得心口有些疼,他明明身体健康,心肺也没有毛病,可就是觉得心疼。
他只说了个你字就顿住了,然后才道:“可这个家,总要交给阿行。”
谢知筠早就想好了这些,道:“父亲,原来祖父在的时候,也并非祖父在做这些事,家中那么多族人,总有擅长书录的,您为何非要让阿行自己亲力亲为呢?”
她站在谢渊面前,身姿娉婷,言辞恳切,谢渊有些恍惚,忽然发现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她都已经嫁人了。
谢知筠终于说了句重话:“父亲,您不能因为您自己喜欢做这些,愿意读书,整理孤本,就这样强迫阿行。”
“这对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