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卫与阿壮虽是在过江前曾是想过或者就此一去无返、性命不保,然他们所想的“不保”应是爽快、决断的,才不是而今这等既要受了磨折,又要遭了屈辱的“钝刀割肉”之法。
这两人都曾见过那些被囚在牢笼之中不能站、不能坐、不得吃、不让喝的“作奸犯科”之人,也曾揣测过那众囚徒在当时是会有何等的苦痛、无望,故以才会生出“屈打成招”或“只求速死”之谈可而今忽然他们就要身体力行、化身为笼中之人--若说两人不怕不惧不慌不恐那定是假的,可难得的是他们竟都不曾吐出一个字来向盛馥求饶。因是他们知晓,此时求饶定然无用,再者若一样要死、就更不能为此折了北地儿郎的名头儿、损了寒朝陛下的声望。
可盛馥岂能识不透两人的心思、又岂能如他们所愿?!待两人被装进笼里抬至江岸、阿卫一眼望去只见有密密匝匝的窄袖之人齐刷刷地分立两旁时,一声“完了”自他脑中爆破而出、自此回荡在他心间久久不散。
阿壮自事发后便一昧以“吃得够饱”来自我宽慰,又不停念着“我为鱼肉”、教自己“惜福、认命”,只愿少生些惊恐出来丢了脸去。因此木笼再挤他也不怨、木笼再矮他也不恨--可一旦看见了有偌多的“父老乡亲”将他俩团团围住,只拿他们当“猴儿”看时,就再骗不过自己“不为所怵”。
“哥哥,这些人都应是自我们那里掳来的吧?”阿壮突着眼睛去问隔壁笼里的阿卫,“为何又要让他们在这里看着我们,难道到时要他们与我们一起死?”
“他们不会死!”也只能抱膝蹲着的阿卫摇了摇头,“看他们一个个衣衫整洁、又没有半分饥色,想来是受了善待的。这会儿只是让他们来瞧我们出丑!”
“出丑有甚好看的?再渴、再饿,我俩也不能哭喊了去!难道要看我们拉屎撒尿的?我们本是男儿,他们若不怵的,我们就更不用怕羞!”阿壮仿若满不在乎地嬉笑着,想挪动下已然发麻的双腿作个腌臜样子先取乐一回,可不料凭他怎样“动来动去”,却还是不觉身子有“动”过分毫。
“我们出丑便是等同于陛下出丑!若细想想,盛家女郎迄今的所作所为不皆是为了让陛下出丑、失了民心?!”阿卫此时由衷地懊恼起自己的莽撞来,“我竟忘记了李先生曾说过,盛家能够枝散遍地、百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善于诛心!”
阿壮一听便懂,焦急顿起,“那不如喊一声,就说我俩是私逃出来的,都是为了会小娘子,先洗了陛下的冤?”
“王妃有令,你们若是小声说话,我们且不会管!但若要高声,一旦高声”监立在旁的一名禁卫忽然呵斥道,“马槽里有的是马粪,你们可要一尝?”
“你们就不怕被人看见,责你们苛辱我们?”既是“势不两立”,阿卫怎甘示弱,立即辩道。
“辱?”那禁卫冷笑不止,“先不说用‘士可杀不可辱’这话是真会辱没了‘士’,就说你们本就是几日后要死的阶下之囚此刻本军不让众人拿些马粪、菜皮扔你们已是恩德,因此莫说是马粪塞嘴,就是当众割了你俩的舌头,又待如何?”
“有言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哈!兄弟们都听听,原来北朝尽是这般恬不知耻、莫名高看自己一头之人,真乃贻笑大方!”那禁卫的挖苦之言引着一队人一番哄笑,讥讽之意满满当当地散满了江岸。
“寒朝的父老乡亲们都听好了!”忽然又有一人从禁卫队伍中出列,站到了一块大石上扬声大喊,“此二人原是你们寒朝陛下驾前近臣,今日却自甘充当宵小之徒,奉了你们陛下之命、偷潜入我朝恪王妃营帐,妄图偷盗宝物,实属死有余辜!”
“所幸恪王妃仁爱宽和,不曾立取此等狂悖宵小之徒的性命,并予你们寒朝陛下三日之期赔礼赎人。此刻,正有画师们按实以绘,成图后会送至对岸入街市,以期众人周知你寒朝帝王
自此后三日,尔等皆是见证之人!”
“什么?什么什么?”阿壮掏着自己的耳朵,只怕原是听差了,“我们竟成了替陛下偷盗的贼了?不成不成,这不成!被塞马粪我也得喊!”
“冤!”阿壮的“冤枉”只喊出一半,就闻见一股黏糊糊恶臭当面袭来、顷刻就冲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登时立刻就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喊却再喊不出、想吐却是不知该从何处而出翻着白眼扑腾了半晌,只从鼻子里流出两道清浊混杂之物,眼看就要人事不醒!
“不信是吧?不信就来个真的!”那个将马粪塞入阿壮手中的禁卫抖着手中包裹过马粪的布包,时不时地还往阿壮脸上糊去,讥笑满面。
阿卫见状万目睚眦,眼泪迸裂而出。他亦想纵声一喊、与阿壮落得一般境地,虽是蠢、但至少是成全了兄弟义气--却看见两眼兀自翻白的阿壮死了命地冲他摇着头、劝他不要。
“你们欺人太甚、侮人太急!”阿卫咬牙切齿地咒了一句就抱头痛哭--他悔!他恨!他懊!他恼!他有太多的“若是”与“为何”在心田间里交错着狂生虐长,像是随时都会将他撑破。
“此地乃是良朝,此情此景也乃是你们咎由自取,何来的欺?何来的侮?”那禁卫本是恪王府亲兵,虽是于恪王、王妃与刘赫之事并不了然、只知道寒朝皇帝包藏祸心,因而掳走了殿下,因此对阿卫两人是真恨、真恶,哪里还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本以为自己能撑得过三日的阿卫与阿壮何尝料到自己被囚未及一个时辰便已是一蹶不振,再不敢想明日、后日将会是如何,甚至总会闪过“快些了结了就好、休要再牵连陛下就好”的心念
夜起星疏,江冷风寒。似是哭尽了此生之泪的阿卫痴茫茫地遥望着对岸,凄惨惨地喃喃:“原来这就叫诛心。从前为何就算听见了也不当真,可纵算是当真了,如今就真能解得?陛下,此时奴才已经没脸再说一句‘死不足惜’,只怕‘万死不赎’都不够表!因此陛下千万别来,只让我们死了就算--最好是明日就死、即刻就死”
或是世事真是如此--凡事只要来得快且猛,许多之人便会藉着这势将自己做出一个血脉偾张的样子--该虑的也不虑了、该怕的也不怕的,只贪一个“痛快”就罢,再不计较当不当、该不该、成不成。可若相反的,凡事一会儿看是这样、一会看又是那样--你以为好时偏却坏了、你以为坏时偏却好了;你以为要死时偏又觉得能生,你以为能生时偏又知道了自己几时会死那就是活生生地磨去了人的心志--让你愈来愈慌、愈来愈怕、愈来愈受不住!
若说阿卫、阿壮是事到临头才知道这番奥义,将他们置于此地的盛馥又何尝是生来就知的?若非她曾经过种种样样之事、屡次跌落于这般田地之中,她又怎会真懂煎熬之苦、无望之痛、悔恨之虐?若非她此时此刻正是有一样的绝望之心、求死之意,她又怎会做得下这“等价而易”之事、只拿两个小子出来磨折?
“阿尚,临行前你与我‘王妃勿造凭白杀孽,失德失福,于殿下无一益而有万损’时至而今我果然不曾造过杀孽,然尔永却还是杳无音讯。”近日里独爱静立窗前的盛馥怏怏自语,心间愈发有滞纳难畅,“阿尚,是你道的十一月必见分晓、十二月尔永必安然而还而今十月一将尽,这分晓却还是半分不见”
“我会等!我会等至我最后一息之前发兵打过江去,不论输赢、不论真伪、不论他冤屈与否,我都要去踏平了他的江山国土!”。
像是为和应,忽然有一翎江风扑面而上,撩起了她散于云鬓外的缕缕墨发、又放落在她的眸中,使得她一阵凄迷挑手拨弄间,恍惚又听得江上有声传来--“你可知你太是大谬不然!”盛馥蓦地揪然作色、神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