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盛为从来就以肆意泼洒之性示人,若遇险阻、但逢不快,定然是要轰轰烈烈地“撒泼耍赖”,直至“大功告成”或是“一败如水”方得罢休。合盛馥所记,这些年来他再是灰心丧气也不过是自嘲自怜,又何曾“无用”到过这般惄焉如捣的境地?
“可是我说得太过干脆了?”盛馥自问,“细想来,这两年多的是他顾我、劝我,我倒是愈发少问他的心思--原来郦心于他竟是这般要紧,原来我这作姐姐的竟然愈发不懂得弟弟?还是我只顾着自己,于他甚至于父母亲,都是疏忽了?”
自愧的盛馥很是不忍,亦然尤其不忿!她不忍一贯与她吵闹、撕扯的盛家二郎而今竟如枯木一般生气全无,她不忿他们同胞三人竟是无一能得顺遂姻缘。且!盛远或是时不与他,自己或是咎由自取,而盛为却是万万不该再步之后尘、要与兄长、姐姐一样心伤神颓!
满心满肺的不忿之下,盛馥再是不忍也不肯先劝慰了盛为“你可知道软弱便是可欺?可欺之人定然落败?”
“你适才问是为何?依你之聪颖难道揣不出?至尊不将郦心许配于你乃是天经地义。他许郦心恩典时,‘盛家不娶门阀之女’此条尚存--这‘恰好错过’为的就是要看一看你--盛家二郞可会为此而怒、而慌,测一测你那忠君之心究竟深有几何、可是会逆!”
“他更是正好藉此立一立君威--任凭盛家是凭着财势坐了“天下的江山”,也是做不得他的主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只有为君之人!”
“此刻你倒确是该问问自己,若是你只会流泪是会如何,若之后谋划着要与郦心私奔是会如何,若是、若是任凭她另嫁她人又会如何?且不仅是你与郦心如何,更是谢家与我们家的如何!”
盛馥见自己一番狠戾之言非但激不出盛家二郎的义愤填膺,反而让他泪流满面,倏忽之间就扮不得心狠,起身拿起帕子便砸在了他的脸上,“你真是无用!郦心若要看见了你此刻只样,定然是会赠盒香粉于你,好让你掩一掩泪痕!”
“罢了!也不是已成定局之事!”盛馥在盛为身畔坐下,声音也柔缓了许多“你可记得郦心自小就被宝阴阿尚说是二十岁之前不可成婚、亦不可许了人家、受了定礼?不然就要克损夫家倒人尽亡、财尽散?且是说得人尽皆知,宝珠阿尚那时还为此赠过郦心一枚玉佩,让她终日戴着好消业障?”
“郦心的父母亲正是藉由这个搪塞了过去,且说此箴是出自宝珠阿尚之口。至尊无法,只得说待郦心年满二十后再赐这恩典,其间这几年,也正好让郦心在那二人中择个中意的,免得他‘乱点鸳鸯’。”
“你数数还有几年?只是这几年她既不得许给别人,也是不能许配于你。你若是要抱得美人归的,可不是这般摊着、躺着便有用的。”
新伤未愈、旧伤不去的盛馥接连说了这么多话,不免有些气短神促,只想找个地方依靠着、借一借力,好让她“屹立”不倒,不被人瞧出了她的“色厉内茬来”。可此刻盛为状若稀泥、神如混沌,她又不忍回去那原来那铺满锦垫的地方--盛馥左右一看,只得盛为背后那一堵硬墙可用,屏住了一口气就挪了过去。
腰抵坚冷,如被刀割。盛馥想喊了初柳、绿乔进来伺候,又不想她们看见二郎如此模样,咬了咬牙只拿一双手垫在了腰后。
“你可记得那时我还曾怨过宝阴阿尚不积口德?”盛馥拿脚轻踹了踹盛为,“如今看来”盛馥想起那“知不肯言、言也不肯尽言”的“得道”高僧就有意味难平,“如今看来却是阿尚未雨绸缪,或者也是你命中天注定的坎坷。”
可盛为还是不说不动,盖着那方绢帕仍是如同僵直了一般。盛馥等了一息又是一息,终于不耐“事是此事,理是此理,你不会不懂。你既懂得,就不该撒疯装痴。可你既撒疯装痴了,我便也容你一时半刻可是若太久了,一是无用,二是另人生厌!”
“此些皆是方娘子带来的消息么?”终于盛为瓮声瓮气地抓开了绢帕,盛馥连忙一眼瞟去,只见他虽然双目依旧赤红,好在泪痕已干。
“正是!你适才问我莫念为何要回去,实则要接他回去也就是藉口罢了。”
“本来方娘子是要去家里接吴想回去,偏生恰好遇上了这场变故。母亲本来是想遣了旁人送信,方娘子却毛遂自荐,这才编了个‘哥儿因一贯爱缠着二郎,私自跟了去,定要接回来的’的缘由。”
“原来并不是父母亲确是要接莫念回去?”盛为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喉咙,声音仍旧干涩“二郎还当他们是反悔了将这小儿郎抛来,充当鱼饵之用。”
“听方娘子的意思,父母亲反悔也是有的。毕竟莫念年幼”此时的盛馥腰痛手麻,却还不忍指使盛为去帮她取了锦垫过来,只好自己再挪了挪,“尔永定然不愿他替父受过,一旦见了、还不知要为此生出什么事来,莫念还是回去的好。”
“这便好,二郎也就少一桩心事。”盛为终于撑坐了起来,拿起手便往脸上一阵胡撸乱抹,“不过方娘子虽然有籍口,然至尊也不会不疑。母亲一贯妥当,为何不等驿骑馆送辎重来时一并送过信来并接了莫念回去,反而要方娘子来?”
“正因为谨慎,才不能传了书信,只有口信。若论脑筋、口齿,稳妥,又有何人比得过方娘子去?亦或者母亲就是要让至尊知晓呢?”盛馥嫌恶地瞥了盛为一眼,继而用眼指了指帕子,示意他可取来一用,“想父母亲历来谨慎,唯恐至尊于我们家猜忌甚多。但如今这唯恐已然成实,我们家再是做低伏小也已无用--至少我是这般会意。”
“且那些事我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你还不知至尊又遣了一军之数的羽林郎来,说是为了“助恪王妃”、且还“任凭调遣”。你想想他们若是到了,我们还能做得什么?是以早一日总有早一日的好处!只是辛苦了方娘子与吴想日夜兼程地赶来。”
“至尊至今都未曾阴宣过过齐尔永失踪之事,倒还遣了羽林郎来助你?”盛为调侃着,“难怪他是想起了日暮穷途司马残族,原来是为了借鉴司马昭之心!呵呵!”
盛馥见盛为又始赤口毒舌,想来他应是回旋好了心思、有了主意,当下便问:“你与郦心之事,你究竟要如何打算?”
“二郎且不打算!”盛为叹着苦笑了一回,“待二郎回去,先问了郦心,再问了父母亲、或还要问一问郦心的父母亲,届时、才能打算罢!”
盛馥有些吃惊!她只当盛为是会答她“带着郦心一同隐去”,万料不到他竟能这般“老成持重”。
“你们不是一早就定好了要隐去的?你问不问郦心都是一样的。至于父母亲,甚至郦心的父母亲,也应无有不愿你们在一起的心思。”盛馥道。
“不是你让二郎好生思量的?怎么此刻又是如此?白是你、黑亦是你,倒让二郎怎生分辨?”盛为骤然将一双眼瞪得铜铃样大。丝丝血红衬着错愕的神色可是骇人!
“你可是疯了?”盛馥直起腰来就想打他,急迫之下忘了伤病,一息之间就痛得两眼发黑,歪斜斜地就要倒下。
“确是疯了!”盛为急忙凑去扶住,“你竟不知自己说得什么,二郎竟忘记了你还有伤未愈!”“初”盛为方想喊了初柳、绿乔进来,就被盛馥掩了嘴巴,“莫喊她们,你去将那些锦垫挪来便罢。”
盛为怏怏地挪来了锦垫,手忙脚乱地铺平、竖稳,待盛馥终于松下口气坐稳了,他又忽然惊跳而起,连声喊着“诶呀!诶呀!”
“是你会错了我的意,还要疯给我看?”盛馥似是气极,“可还要再添一句,都是随我学的?”
“非也非也!”盛为在腰间的紫罗香囊中摸摸索索,突然就掏出了一个瓷瓶,“是不会会错了意,容后再议。姐姐若不想再东倒西歪,就安生些每日一丸将此些药吃了。你若是信得过二郎,就莫问出处,更莫要负气!”
盛馥瞥一眼瓷瓶,再瞥一眼盛为,心思稍稍一转,就将此药的来历猜了个十之。
“我不问出处、亦不会负气,我定是安生地将这些药吃了!”她接过瓷瓶、紧握在手,“今日是有太多的恰巧--恰巧方娘子来了,恰巧你去会了刘晔,恰巧我们听得了那许多事,恰巧你还得了能治我的药天意如此?”
“或确是天意!”盛为随口答着,想起适才来时被莫名心痛阻在门外,忽然好奇,“方娘子何时到的?二郎为何不知。”
“那是你正在江岸游荡,自然是不会知道!后来我让绿乔去喊了你来,她却只看见了财宝与阿卫守在你门前。”盛馥一端说着,一端把玩着瓷瓶,一双眼眸落定其上,久久不放,“她来回时我便料定你必是会与刘晔‘相谈甚欢’,果然!果然是不枉我们等候良久!”
“只是刘赫定然要与我们一处、不能回他的大都去!”盛馥猝然又道,“万万不能!”
“姐姐为何定要刘赫与我们一处?”此话再提,盛为势必想知道了缘由,“可否告诉二郎?二郎是怕齐尔永届时见之不悦。”
“我只需与尔永说清道阴了缘由,他不会不悦!”盛馥话虽如此却难免局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心无旁骛,又何惧是非。”
“至于为何--盛为,我们自来此地便不曾报奏过至尊、不曾呈过一封奏章,可是?是以今日我们便要禀奏至尊--道我们要轻装简从地北去,在寒朝延煜帝相助之下接了尔永、擒了宇文雍这祸首回来。”
“那么刘赫本应就与我们一处他若不肯,你只将刘晔要去建康自为人质之事告诉了他,届时他必定要刘晔带兵回朝平乱,而他也必然要与我们一处!”盛为虽为盛馥之计拍手叫绝,然她之答却犹如浮光掠影,把他听得一知半解、犹如囫囵吞枣。
“然刘晔若不去,似乎寒朝就难解困境!”盛为绕了个弯、想曲折着探阴了盛馥的心思,“必是要再寻一个合适、可靠的替了刘晔”
“谁说他会不去?!他纵然是半道折返、违了刘赫圣命也是会去!”盛馥嗤笑了一声,“他们是在穷途末路之时,既不惧穷极手段、又容不得纤介之失--不管刘晔心性究竟如何,他是不愿延煜帝就此被废黜--且看他应是个固执墨守的秉性,怎会不去?”
“那刘烨也可与刘晔一同回朝,只将兵将予我们即可。”盛为是当真为此忧心,不想盛馥还是不削。
“刘晔既然寻了你来议‘和合’,必然也是刘赫首肯。他既首肯,便还是舍不去他那帝王不当,既如此--你道寒朝如今缺什么?刘赫又缺什么?我们家最多的又是什么?而这世间又有什么事钱财买不来的?”
“姐姐是说许刘赫以钱财?为何?何必?”盛为意外不已。他不曾想过盛馥是会要“以富贵淫之”,而不是“晓之以情
“实在的,我们盛家如今或也正临穷途末路之时--是以我一意要邀刘赫同行是为了让至尊会意--百年前盛家可助齐家称君,今日我们一样可助刘姓一统天下!”
“仍是此理--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买不来的?而齐家比之盛家,可是能有盈余?”盛馥虽然将声气压得极低极微,然那如钢之坚、如冰之冷却是着着实实地打在了盛为胸膛。
盛为惊骇之下不禁去细看盛馥--一眼间但见那粉白胭红之下的脸色依旧煞青煞,二眼间竟然将两道斜红错看成了两弯沁满了鲜血的尖刀有如此凶煞之物横陈在颊、盛为但觉分外刺眼!!
“我们需得快些!必不能待等那些羽林郎到了。”盛馥阴知有异却不看盛为,她启开了瓷瓶,倒出了一颗药丸吞下,又道“愈快愈好。你即刻去找了刘赫,只是要改一改如何互换兵卒,不能再依了你与刘烨议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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