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那黑袍人见状转身往刘赫而笑,那负手之态与这一身仆从装扮叫人愈看愈觉违和。
“那位娘子,定是自认心窍比之他人要多了那么一窍两窍吧!?”他眼望着刘赫胸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腰间,“不过尊驾在适宜之时还是需得提点她一二,总仗些微末伎俩去赌个侥幸,十有九输不止,纵连那一赢都要靠人施舍,此等活法可不是长久之计。”
毋庸置疑,此人已是识破了这“君臣二人”的不宣之秘。然他这派不削追究的睥睨,倒比先前的当真更能折辱于人。
刘赫缄默不言、只当不曾听懂看阴。那人见刘赫“诈痴佯呆”,便侧了侧头、又道:
“尊驾既不想听,某便言尽于此......尊驾悉请自便!若有差使之需,只得轻叩大门即可。”
既是“自便”,刘赫自认就无需再拘“主客”之理。他向黑袍人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再一跨步就径直入了那门而去。
一瞬间,两重天!蓦地眼前翠绿蔼蔼,耳畔泉水淙淙--刘赫惊愕之余只当原是自己踏错了时节,怎么凭的就入了宠柳娇花的酣春之中?
“好一番气派,朕之托林山又要自愧不如!”刘赫望着彷佛是修在仙山中的厅堂、卧榻,惊叹之余还是惊叹,“此处与朕那处虽是同宗,却就若一母同胞亦分良莠,朕取的就是那‘莠’。”
一步步踏入,水声一分分玲珑清晰。
“石壁满垒,水从何来?”刘赫夹裹着疑惑循声而去,却在九尺之高的丹画屏风之后又寻得了一方“世外洞天”。
白玉作壁、正有虹泉自天而落,其间一条玉龙飞舞盘旋,那赤金之口正对着涓涓暖泉,似饮清甜、又似正吐甘霖。而那一方琼珠汇集的琉璃池中,蒸腾的氤氲宛如侈侈不休的春梦,不得停歇地拂挠着光泽斑斓的云母阶台--眷之依依、恋之切切,叫人忍不得就要纵身越去,好与那朝思暮想再不分离。
“瑶池仙台之意,活色生香之地!”刘赫涩涩一笑,叹罢了“用心实属良苦”,转身却又惊觉那屏风原也是一面镜屏。
“此镜屏如此浩浩荡荡,又需耗费财帛几何?”刘赫沉吟着凝眸去看,只见镜中人依旧萧瑟孑然,一派怅怅难欢之态!
刘赫不愿再看,只吁出一口长气,便转身而去。他揣着“果不其然”之想踱去了那片亮绿,便再不曾为伸手间触到的绿叶繁花原是丝做绸充而惊。
“名为雅致别致,实为浮侈穷奢!”
“人道‘争为帝王是为拥尽天下贵之极致’,盛远已然尽有,缘何还要一争?他若早知妄心生祸,以至于要落人囹圄,可会自悔?”刘赫望着漫眼的锦绣,心与眼一齐茫然。
倏忽一阵熟稔至极的香气扑鼻而来,刘赫大惊失色,双眼直投那一簇开得逞娇呈美的牡丹花而去,待看见那一丛嫣红本就是郑凌瑶最爱的焦骨,不由得神思难敛、心绪飘散。
郑凌琼却正沉溺在翩飞中不可自拔,满脸满身都画满了欢畅。她一时去摸一摸绿树翠竹、一时去抚一抚软榻丝床,不停地作着诸如“我只当原先呆的地方已是极致了,不曾想竟是及不上这里分毫!”的喟叹,全然不见刘赫立在那厢,竟有懵然之态。
“陛下!这地方可是好!?满屋子都是仿了先朝的漆器,仅是这色,就叫人看着喜庆。”
“这些花草树木的,哪一样不像真的?可竟没有一样是真的,可是有意思?”
或是一人欢喜终归无趣,蓦地她又像是倦怠了,靠着案几就坐成了一团。
“陛下可要喝茶?”她有些烦腻地拾起正翻滚不休的茶炉,只一息却又掷了回去,还道:“可见盛家大郎并不是个好的,不然为何不将恪王挪到这地方来养着,倒让他在冷冰冰的石洞里窘着?”
“他又不是为了恨人、杀人,本就是当质的,又何必小气只让他在那处呆着?日后娘娘必是要跟他闹的,论他怕不怕,终归也是一桩事,且定是无人帮他的!”
郑凌琼叹了又叹之后,终于再提起茶炉斟了一盏,捧着去给了刘赫。她见刘赫接了也不知道喝,两眼只垂在牡丹花处不动,就知道这杀神又在“触景生情”。即是如此,她便转身往那丹画屏风后面逛去,免得一个不慎又惹出什么灾祸。
一入“仙境”,郑凌琼就自觉要疯魔癫狂。她尚不及为那“瑶池”倾倒,却先已为那镜屏折腰。
“啊!一边漆丹画,一边做镜,严丝合缝地.....可能叫个珠联璧合?且如此硕大却还是一体的,可是不曾见过!”她围着镜屏滴溜溜地匆匆转了一圈,将上下左右看了个齐全,眼中精光神采奕奕,欢畅得全忘了那厢还有一人本不可惊动。
“这等至宝,我去照照也是般配的,互相都不会曲折了!”郑凌琼特意压了压发髻、捋了捋衣襟,再垂下眼、拿起手、端足了架势踏着小步行到了镜屏跟前。
“许久不见!”她低喃着抬眸......忽然“啊”的一声喊得撕心裂肺!
“何事?”刘赫听见这似要被人即刻杀了的凄厉,猛然醒神。他扔了茶盏就疾步往屏风后奔去--一眼但见那镜屏依旧,两眼再见郑凌琼正摸着自己的脸,眼中少有地露出要吃人的神气。
“陛下早知道我是这样的?”她抽着鼻子、眼中已滴出泪来,“陛下早知道,为何不肯知会一声?”
“定是烤那‘荦荦白兔’时沾上的,我竟然、竟然黑脸了一路!让人看丑了一路!”
“难怪个个见我不是好笑、就是当不曾看见一般。我还正称奇呢,只当他们都是长侍......呸!平日里长侍见了我也不是这般......”
“呜......”郑凌琼终于是怨得哭出了声,一道道的眼泪落下,将那张斑驳的黑脸划得更是缭乱不堪。
见她只是为“此等小事”方寸大乱,刘赫甚感无谓。于他而言,不论郑凌琼脸白也好、脸黑也罢,皆是一般无妨,哪里又可成“兹事体大”?
然美人惜颜无可厚非,且她今时这番委屈来得似又不无道理。一时间,刘赫心内生出几分柔软,以为“是可宽慰几句”,却又恐旁生枝节、原属不必......几番踌躇纠葛之下唯剩头昏脑胀,终于还是以默然为对。
此时的郑凌琼已是气郁堵心!她看不见刘赫的无所终薄,只知他阴阴理屈,却仍不肯表半分愧疚,于自己的涕泗滂沱更是熟视无睹。非但如此,她从刘赫的神色间竟还读出了“咎由自取”的嗔怪,此一记“欺人太甚”犹如蘸了盐的勾鞭,将郑凌琼挞得鲜血淋漓!
“我也是忍够了!”郑凌琼横下心,决意非要将平日里不能说的、不敢说的悉数吐个干净,方能顺下这口气去。
“我知道陛下恨我、厌极了我,可我宁愿被陛下一刀杀了,也比遭此戏弄要好上百倍!”
“陛下一贯待我如草芥蝼蚁,因此想责便责、想关便关、想送也就送了!可陛下有否想过,从头至尾,我究竟是错在何处?以至于陛下要这样恨我?”
“我只是个替身之人,虽是替过凌瑶,却又何曾过过一日她的逍遥日子、做下过一桩损毁陛下的孽事?倒凭什么,就让陛下这般憎恶,动不动就要杀了?”
“人家说爱屋及乌,陛下这是因为恨死了凌瑶也就恨死我么?可陛下果真是恨死了凌瑶么?若是当年的她遇着今日之事呢?陛下可忍心这般戏弄欺侮于她?定是不会的吧!?”
“实则啊,是凌瑶死了、陛下便只记得她的好,却只因我与她生得一模一般,就将她的不好强加在了我这里,硬要我担起陛下对她的恨!陛下道我冤不冤?”
“陛下还常说我是奸佞小人、无恶不作,可到头来陛下嘴里的种种奸恶,都只是我为了自保性命、不得已做下的罢了,当真又害过谁?”
“陛下圣名在外,自当王爷时就常被人称颂格外体恤卑小之人,可怎的就对我耿耿于怀?只咬定了我就是要害陛下的,一丝一毫都不肯宽容?”
郑凌琼哭懵了鼻子、说哑了嗓子,待她擦去了蒙眼的泪水,想抬头看看刘赫是否会为她这番哭诉动容一二--却哪有什么刘赫!他当早已拂袖而去,只留她一人独自抽噎。
“确是没心没肝的惯了!不过就是打量我惧怕他发狂杀人,便愈发了猖狂!”郑凌琼看着镜屏中那蓬头垢面的“野人”恨恨地跺着脚,“让也是一条命,不让也是一条命,原本当是处处让着你,自此却是再不让了!”
“凭什么我就要整日扮个恶浊模样的奴婢模样?”她扭头看向那一池温热,想要扑将过去,却还是刹禁住了脚步。
“这一身污秽岂不是要亏负了碧泉?本为享乐一回,不可潦草!”郑凌琼左顾右盼,终于在龙尾处寻得了一泄。瞧着头顶有落水潺潺,脚下有阴沟四绕,郑凌琼无需多想,就知此处原就当是专供冲洗之用。
“这才是度日的模样!哪像他样粗坯!”郑凌琼一想到刘赫又快噙泪,只得硬憋住了一头钻进水幕,任凭人衫尽湿。
“呀?!倒要拿什么来换?”或是软温之气熏走了些许燥烦,郑凌琼猛地记起自己并不曾带有换洗的衣裳,一阵窘迫焦急逼迫而来。
“难道要叫他拿来?”郑凌琼一念方起既灭,“呸!若真差了他,不知又要给他描画成怎样的十恶不赦,我宁可光着冻死了也不喊他!”。
“生来就是个不讨好的!那便不讨好罢!”郑凌琼恹恹地走到池边,胡乱地拔下了发簪、踢去了鞋履,再将一身布衫布裙褪得干干净净,只往那散着香蕴的池中混赖地一躺,“了不得我就躺在这里不起了!他不管我死活,这里总会有人来管了我的死活,自会给我送了衣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