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却是被蒙着眼睛来到这片人数庞大的营地的。他只恨自己没有办法一人对付十几二十个番人,否则他必定赶回征北大营,报告这个重要敌营的位置!
而他现在几近浑身,只留了贴身单衣。他的盔甲、兵器都已经在番人手中把玩着,这令他深深叹息。
一位披着头发、戴着鹿角帽的蛮仔走到他的面前,用发音古怪的官话说道:“你,虾米物名?”
说是古怪的官话,不如说是官话、闽南话、苗蠖话混杂在一起的一种真正的怪话。
由于过去几十年间明人与湄凿国有过不少交流,有苗蠖人会讲汉语倒不是稀奇事。
“刘却。”他没好气地回答道。
鹿角审问者缓慢地说:“刘却,张阿山不肯回答我们的问题,你不好好回答的话,毛个(你们),一起死。”
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刘却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了同样被绑得严实的张阿三倒在地上,而张阿山旁边有十分健壮的番人正兴奋地把玩着张阿山的铁剑。
刘却再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先前他抱怨刘元帅的命令时,张阿山和他就该料到这种可能。
他们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番人聚集过采子节的地点,反而攻打两座靠海的营地,必会引起番人的警觉,而番人向来狩猎为生,在熟悉的山林中开展各种埋伏、游击、偷袭,必会叫明人难以应付。
还是那句话,让熟悉番人的殖民司来对付番人,或许就不一样了。
刘却知道,在台湾的时候刘国轩就曾屠灭过平埔族的一社;而今年前锋镇进攻湾东,刘国轩也成功屠灭了澳龙人的虎船社。这些成功的经验,已经令刘国轩骄傲自满,却未曾审视过湄凿国的不同特点。
现在为了活命——他可是还有阿老和囝仔在金门的——他也只能配合番人的审问了。
“好吧,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回答!”
番人的提问出乎刘却的意料。
他们首先当然是问明人为什么要入侵湄凿国,要对他们动武。说实话,刘却也回答不上来,他总不能说刘大元帅是为了让他们这批士卒有磨炼的机会吧?
“土地,我们明人渴望得到你们的土地。”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审问者皱起眉头。
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更关键的情报:明人的战士来了多少,都有什么武器,分成哪几路,营地驻扎在哪!
番人虽然野蛮,但真的不蠢!
刘却犹豫了一阵,但审问者发出愤怒的沉吟,他也没时间去思考要不要编一套谎言来回答,只能照直告诉他们:
明人战士有千人,使用的武器都如他们刘、张二人,营地设在东南方的海边平地,称为征北大营,而明人分为三路,任务是搜寻番人为采子节而聚集之地,或者是找到有人的营地!
这一下,刘却知道当叛徒的滋味了。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硬刚到底,死活不说,慷慨就义,而他相信明人同袍们必会为他和张阿山报仇,犁庭扫穴,都要将这些番人蛮仔统统屠灭!
但他总觉得,那样不值得,他不希望去想象妻子失去了夫君、囝仔失去了阿爸会哭得多惨。
那苗蠖人倒也守信,没有杀他,审问者命人递来用编织得极为紧密的精致篮子盛着的橡果糊糊,又给他松绑,让他可以吃饭。
糊糊里头甚至还有一些草叶和挖出肉来的贻贝和鲍鱼,刘却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贴心。
但他确实也是饿了,也不管这糊糊什么味道,直接就往嘴里怼,怼不进去的便用手扒,三两口便将其吃完。
之后番人见到他一副噎着的模样,甚至拿来他的水袋——里面装的是产自圭谷的葡萄酒——递给了他,他接来一饮而尽。
“我们还有些问题,所以不会马上放了你,”审问者边说着,边给他介绍起一直在旁边听着这番问答的人,“这是我们的酋长,野鹿(耶卢克);
“这是我们湄凿国最强大的猎人,伯黎(皮特莱),你们杀了他全社,他对你们恨之入骨。
“但他也同意,如果你能把我们的所有问题都回答清楚,那就不会杀你。”
刘却这才想起来,刚刚在他吃麋、饮酒的时阵,审问者其实一直在用苗蠖话给旁人讲着,大概是在翻译转述他先前回答的问题。
既然现在自己和战友的性命在敌人手里,而敌人也愿意给他提供食物,他对于当叛徒也没那么抵触了。
“好说,你们只管问吧。”
接下来的提问的确更令刘却吃惊——原来番人们想对明人有更深入的了解,想知道海湾以南的什么金门之类的大营都是什么模样的,大酋长是谁,大酋长是怎么统治明人的……
而他们听过他的回答之后,也都纷纷沉默下来。
毕竟这些蛮仔多半是很难想象他的描绘:金门尹人口繁多,相当于三百个番社住在一起,光是这点就让番人们惊掉下巴;而明人大酋长叫延平王,手下有大量的官员和士兵,可以帮延平王管理人民。
要养活这么多的人,明人便是将草木清理干净,再犁地翻土,种下非常高产的“小树”,包括小麦和小米,时不时地给浇一点水,几个月时间之后,小麦和小米便会成熟,明人收割下来,将能吃的部分筛出,磨成粉储藏起来,到要吃的时候就做粥或揉捏成面团,吃一点就能很饱。
这些食物番人并不是没接触过,所以番人对这一部分内容还不算太惊讶。
获得如此多重要的情报之后,番人们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伯黎(皮特莱)说,只要你帮我们打退你们的战士,让他们回到金门去,我们就可以放走你和张阿三。
“如果你不接受的话,我们就将你一直绑着,找人看着你,只让你吃喝拉撒的时候可以松绑一会,直到我们打退明人的战争首领,才给你松绑,但不会放你回去。
“你可以成为我们的和平使者,刘却,你接受吗?”
刘却只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很懵的状态,他要求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
毕竟现在他确实浑身黏糊糊、脏兮兮的,除了刚刚吃饱了肚子,却还有很多很不舒服的地方。
这么下去,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病倒。他思忖良久,做出了决定。
令他惊讶的是,当他答应下来之后,番人便当即把他拜为战争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