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特地拿着一堆信件要去找西楼商谈,进了万朝房却发现竟空无一人,此时那长至从里屋出来,朝苏衍行长揖,然后交给她一封信。
“大人连夜去了燕国,要好久才能回来,说剩下的事只能拜托您了。”
苏衍拆了信看后,心里彻底凉了半截。若没有西楼冲锋打头阵,这个计划怎么可能成,别说成不成了,到时候该如何应对谈岑那个阴险多疑的狐狸
想到这,慌忙扔了信去找左卿救命。
禅静院仍是那副世外桃林之景,三月桃花盛开,院子里落英缤纷。左卿似乎早料到了苏衍会来,此时已在星汉阁外等候。待苏衍喘够了气,才徐徐道:“燕国大公子杀了个人,东窗事发后,将罪名推卸给旁人,燕王震怒,将他打入了狱中。可惜啊,本来是要封为世子的,现在只有西楼能担此大任了。”
苏衍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冷静的看着左卿,从他的眼中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心虚,好像这些事情真的与他无关。从前,他对付墨斐还能有个为民除害的由头,可如今他连燕国的事都插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左卿问她。
“我一直不问,不代表不知道,只因你和西楼谋划的是大事,是为了百姓,我担心自己帮倒忙。但是比武招亲的时候我隐隐发觉,你们的目的不止于此,可我依旧没来问你。现在我想问清楚,西楼若成为世子,你想利用他做什么!”
“做什么”左卿看到苏衍眼中的厌恶,袖中的手渐渐握紧。良久,他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成家立业自古有之,成为世子是西楼一直的念想,我不过是与他合作,互相帮助罢了,如今他得偿所愿,自然是要用他的力量再来帮我,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便功成身退。”
苏衍微微皱眉:“我却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所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然你觉得,我还能翻出什么惊天巨浪”
苏衍又退了一步,审视着他,凉凉的说了句:“不是谋位吗”
左卿惊骇不已,下意识想去抓她的肩膀,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张的朝边上走了两步,与她避开视线:“说得轻巧,对付墨斐我还能用点手段,可是堂堂天子,禁军几十万,哪是说谋位便能谋的!”
“是么”
左卿回首,镇定如常,“我没理由谋位,又能为谁谋位,尧王吗”他不屑的笑了一笑,“尧王无心朝政,我即使想为其谋划,他也不会答应。”
尧王确实是这样的人,让他做太子简直跟囚禁毫无分别,若说是太子,那更是无稽之谈,好像确实不可能去谋位。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苏衍却仍旧不信。他俩做这么些手段,大费周章的,怎么可能止步于尚书令!
可是左卿不承认,她又能奈他如何呢。
“既然来了,用过早饭再回去吧。”左卿道。
“早饭你不说还没觉得,你一说吧,还确实饿了。”苏衍摸着肚子说,“来若水好些时候了,还是第一次在禅静院用早饭,你可得好好给我准备,这几日恐怕有的忙活了!”
说着笑眯眯的往屋里头瞧。
苏衍翻天覆地的转变让左卿有些难以消化,正巧砚生回来,便命他去厨房准备。苏衍瞧着砚生那副嘴脸,不禁产生警惕,砚生满脸笑容地说:“苏先生好久没来了,既然来了,晚饭也在这儿用了吧!”
苏衍哪能听不出他的心声,只是浅淡地回了个笑,左卿会意,让他去外头晒书。
星汉阁的门窗半掩着,暖风钻进,落在苏衍脸颊上,发被吹起,只觉脸痒难忍,正欲伸手,却已有手指将发丝挑开,轻柔的别在耳后,她心中微微一震,却说不出话。
屋内出奇的安静,只有轻柔风声,以及吞咽的沉闷声。
左卿回过神,慌忙收回手,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可是苏衍却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明互相喜欢,他却为何总是躲闪,既然推开了自己,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是放不下还是不甘心
她用力放下碗,愤怒的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胆怯的男人,她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暖春阳光灿烂,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如同左卿的心,照不进一丝光芒。
三日后,离亥时还有不到两刻,冗长街上十里红灯高挂,路两边的酒楼茶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群涌动,酒香从街头飘到了结尾。
一辆马车缓缓穿过人群,朝城外那座西山小院驶去。苏衍掀开帘子看着城外的风光,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伤神,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放下帘子。
“我看若水里没一个好男人,”言真脸色铁青,“姐姐还是趁早踢开西楼,将来我定为你相一位如意郎君!”
三日前苏衍离开禅静院后,左卿便将计划告知与他,言真愤怒之余,甚是担心苏衍安危,当即扔了课业,直奔阑珊院。
“西楼很好,起码眼里只有我。”苏衍淡淡地说。
“如果好,就不会在比武招亲上赢,如果好,也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跑了,我看在他的心里,姐姐还不如他的世子位!”言真紧紧握住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苏衍无奈地想着:或许,没有哪个男人会真的能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吧,自己不过是千万倒霉女子中的一员罢了。
言真忽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刃,藏进苏衍的袖中,仍是不放心,又解下了银针包替她别在腰上,最后干脆拆了发簪,插进苏衍的发髻。
苏衍心里一暖,握住他的手说:“你放心,我这么机灵不会有事,何况还有你在暗中保护,此行定能拿到谈岑把柄!”
言真却更担忧了:“我还是易容成俞乘风的模样,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
“罗掌柜见过西楼两次,西楼的语气形态已经在他眼里留了痕迹,你若去了,还不漏了破绽还是我一人去吧。”
言真拗不过她,便只能暗中保护。马车行至离小院一里处,言真便跳下了马车,隐藏在路边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小院。
不多时,马车停了,苏衍刚下车,院门‘咿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奴仆,行了长揖后,便引苏衍入内。
一路曲折弯道,穿过两道月门,才到了终点。奴仆上前敲了门,里头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应了一声,奴仆替她开了门后便立即退下。
屋内未掌灯,借着走廊的光,依稀能见到屋内陈设十分简朴,中央有一张矮桌,仅有两张凭几,桌上摆有几碟不知是干果还是肉脯,以及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男人坐于其中一张凭几上,脸看不清真切,只听得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姑娘怎么独自前来赴约,俞将军何在”
苏衍不敢笃定他是不是谈岑,只能先行了礼,并表达歉意:“将军本是可以赴约,然而昨日突然收到边城消息,只能回去处理。奴婢是将军身边最信得过的,由奴婢代替,也是一样。”
礼仪周到,谈吐得体,不失气势。
听到男人嗯了一声,苏衍心中才松了口气,进门入座:“将军交代了,务必要奴婢将生意谈成,之后的细节再由二位细细商谈。”
男人未应,拎了茶壶给她沏满。苏衍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在试探自己。
稳住心态,接过这杯茶,慢慢饮尽。
越是这种时候越得镇定,一定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起码对方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
“姑娘在将军身边多久了”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三年。”苏衍放下杯子,嘴角噙笑,因易了容,不能做太大的表情。
“三年就能成为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不瞒大人,奴婢曾在战场救过将军一命,生死之交,不过如此。”苏衍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男人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共鸣,果然,他叹着气,说道:“我在若水经营暗市,接触过太多人,其中也有想分一杯羹的,那些都是京都的世家,或是商贾,还从未遇到过像将军一样的武人,”他轻声笑了一下,挪动身体,朝苏衍靠近,一些,却仍旧看不清脸,“将军在战场建功立业,怎么突然对生意起了兴趣”
苏衍伸出手,捏住茶杯,漫不经心地在手心慢慢打转:“打仗太过凶险,将军差点死过一次,不愿将来马革裹尸,享不成富贵不说,世人也不会记得我家将军这么一号人物,世人只会记得歌家的赫赫战功,还有那位俊美无双的少年战神言大将军!”她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透着不满。
男人冷冷的笑了下,“言真确实厉害,若非他的话,如今的容国可不能这么太平,可惜壮年早退,竟傻傻的去了书院,实在是愚蠢。”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风,门窗震动,但片刻即逝。借着这股邪风,苏衍直截了当地问:“大人为何不掌灯,是怕奴婢记住您的容貌吗”对面陷入沉默,苏衍又说:“既然谈生意,自然是要以诚相待,大人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也该点到为止了。”
男人没想到区区一个奴婢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正要发作,似乎有什么顾忌,硬是憋了回去,但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极为沉重,急促。
“大人不必动怒,奴婢曾是流民,不会说话,礼数还是将军教的,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只是,既然大人能邀我前来,想必是有兴趣的,我家将军更是有十足的诚意,若能合作,将军不会让您失望。”
男人起身点亮了蜡烛,屋内逐渐亮了起来,苏衍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西楼曾给她看过谈岑的画像,虽是中年,却仍旧俊雅,浓眉高鼻,眸子格外深邃,而眼前这人却与画中之人大相径庭,额上还有道细长的伤疤。苏衍不敢过久的注意他的脸,但心里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男人将蜡烛推送到二人中间,如此一来,互相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方才未掌灯,看不清真切,此时烛光之下,才发现姑娘竟如此俊秀,可不像流民。”男人说着,语气当中带着戏谑。
苏衍故作害羞状,轻声回应:“将军也曾说,奴婢容貌可人,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不然可就白瞎了。”
男人微微蹙眉,这粗鄙之言还真像一介武夫说的,此时已经放松了几分警戒,又对她说:“合作可以,只是不知,将军在边城认识哪些同僚,可认识徐大人”
徐大人从长孙勋房内拿来的信函中倒是有个徐霁的名字,着墨不多,只知道此人是俞乘风在军中的下属,帮他许多,极为信任。其中有一封信,是俞乘风婉拒长孙勋的邀约的内容,信中提到他在一次敌人放烟突袭中,迷失了方向,被敌军砍伤了腿,幸亏身边有他,才能化险为夷。因伤了腿上的筋脉,不能来京赴约。
苏衍抬手轻柔的按了按发簪,说:“将军同僚众多,奴婢也见过一些,您说的这位徐大人应是徐霁先锋吧,我家将军甚是信任他,战场上冲锋陷阵少不了他的协助,但是奴婢平常都是伺侯将军起居的,对他不甚了解,”苏衍脑子里的信封飞快翻过,又捕捉到了一个叫杨宝郎的人,决定先发制人,“倒是认识一位杨副将,此人与我家将军可真是八字不合,我家将军每次去拜访红楼,他都要去揭发,乐此不疲甚至讨厌……
说到这儿基本差不多了,这些只有俞乘风身边人才知道的事,足以能让他相信。不禁要感激这位话痨俞将军,奉献自己的私生活,成全了别人!
男人的脸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见他缓缓站起,转身走了出去。苏衍未及发问,就见里屋走出来一个人,身材挺括,眉目如画,这才是谈岑本人!
苏衍急忙起身作揖:“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谈岑先是审视了她一番,然后坐到男人的位置,“谈某任职于吏部,姑娘请坐。”
苏衍冷静地坐了回去,打量着他。他的举止很有礼数,喝茶也是慢条斯理,俨然是书香门第出身。
“我让守平试探姑娘,不过是暗市历来的规矩,姑娘别介意。”他说话也是极为儒雅,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苏衍殷勤地替他沏茶,恭敬的说:“大人身份尊贵,小心行事也是应该,奴婢怎会介意。”
谈岑抬起眸子看了看她,会心一笑,“姑娘谈吐大方得体,难怪俞将军如此看重,”说着将茶饮尽,“将军既委托你与我商谈,想必有所交代。”
苏衍这才切入主题:“边城一带虽然不比京都,却因依靠楚国,贸易也比京都便捷,这些年来商贾云集,增加了不少商铺茶楼,酒肆勾栏,可谓一派繁荣。目前暗市困在这若水城中,生意虽好,却有尽头,若能延伸到边城一带,不可限量!”
“那你说说,如何延伸”他的眉眼处浮起一抹笑意。
“边城一带驻军甚多,对于女子的需求自然也多。您只要能找到,有多少算多少,将军一律收下,当然,押送的人由我们安排,只是需要大人在原来的价钱上,再减去一些。”
若放在从前,暗市的买卖极为好做,可最近朝京中接连变故,官员接二连三被查办。眼下自己只能得小心翼翼,买卖也得收敛,照此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得关了张,俞乘风倒是可以帮他,若能合作,让他尝到甜头后,自己再将暗市搬去边城,在那边有了俞乘风的庇护,很多事迎刃而解。即使有朝一日墨大人真的下了台,也不会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想到这,那抹笑意愈发浓烈:“价钱自然好商量,只是,我若是与将军合作,都城的生意定是会受到影响,且给我两日时间,我会派人通知姑娘你。”
“大人不敢”
谈岑笑容顿住,但转瞬又恢复如常:“姑娘能在将军身侧伺候,自然是有过人胆识,但我身为朝廷命官,不可不小心谨慎。”
苏衍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大人思虑周全,是奴婢唐突了。既如此,大人再考虑两日,若您诚心合作,就派个人去闹市南街尽头那家驿站知会奴婢一声。我家将军说了,若能成,这第一单便要二十名未出阁的女子,没什么要求,背景干净便可。”
“姑娘放心,闹市南街尽头的驿站,成或不成,我都会通知你。”
离开院子,苏衍才松了口气,她不确定方才的对话是否天衣无缝,谈岑是否起疑,但他既然说了两日后给答复,应该是信了。只是,这二十位女子的钱……想到这儿,急忙爬上马车,去向左卿讨钱去。
一路颠簸,言真坐在一角,那张脸又冷又臭。
“冷着张脸做甚”苏衍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不是没事么,别担心。”
言真的嘴巴明显抽搐了下:“你可别自恋,我是气呀,那个臭男人竟敢说我傻,要不是我趴在屋顶下不来,我非得把他大卸八块,曝晒城头不可!”
苏衍失笑道:“你别动不动就要将人曝晒城楼,”她安慰的拍拍他的脸蛋,“不过是个粗鄙之人,何苦与他置气!好了好了,咱们别说气话,当下关头,我们该好好商量如何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言真疑惑,“你进去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拿到证据!”
苏衍本就忐忑不安,此时他再提及,更加郁闷,“对方谨慎,我刚进去就已经陷入了他的圈套,若非我机敏聪慧,恐怕就露了破绽,还谈什么证据。眼下我已取得他的信任,再等两日,两日后见分晓!”
言真噗嗤笑了出来,轻轻推了她一把,“你机敏聪慧可真没脸没皮!”
苏衍怒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五十步笑百步,承让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