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伙计那儿倒是打听到了一家青楼,说是青楼,却是几间民房,通了隔墙,里头做了许多隔间,只有一条狭长的过道串通这些隔间。‘青楼’里头灯火昏暗,只能依稀看到堂屋的一些陈列,还有过道上挂满的红绿相间的丝绸带,从房梁上垂下,正好触碰在他们头顶。
杨琏随手扯下了块绸带,凑在鼻尖闻了一闻,竟露出了享受的表情。王炎反感地踹了他一脚咒骂:“你脑子有病吧赶紧扔了!”
杨琏扭扭捏捏地丢在地上,说:“好不容易出来玩会儿,哥你还是放轻松点!”
“我们是来办案,不是逛青楼,你把脑子拎清楚点,别误了苏先生的要事!”
“小声些,”苏衍提醒他们,“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不像是容国的青楼,倒像是……”
“临国”
苏衍有些意外地看向王炎。看来这个少年虽然态度差,脑子却是灵活,比他弟弟强了不知多少倍。
说话间,有个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三人抬头,都吃了一惊。
在外头看,这青楼不过是低矮的民房组成,可是过了堂屋,由过道往上,竟然是一座两层错落、悬空设计的建筑,也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简直是巧夺天工!
只是用在此处,未免……
真是浪费了这样厉害的手笔!王炎扼腕长叹说了句。
那声音再次传来,几人仔细观察,才发现有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头有双白色的眼珠子正瞧着他们,渐渐的,那双眼珠子周围越来越明亮,苏衍三人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周围的环境。
原来,悬空不过是错觉,两层之间以木道连接,蜘蛛网一般的木道延伸到很多出口,每一个出口都是一间房子,有些叠加在一起,有些并排,看起来,那些延伸出去的房间,应该就是隔壁的民房了。因是白日,没有生意,是以并未掌灯,才有了悬空错觉。
上头的男人在眼周涂了白色染料,一张布满沟壑的脸诡异的抽动着。他裹着毛毡,看上去很怕冷的样子,瞧着他们半晌,才幽幽说道:“诸位从何处来”
“路过,进来看一看,”王炎观察着男人的身后,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身影动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下木道,“遥想当年,我也曾辉煌过,扛赤牙刀,骑汗血宝马,在那边疆驰骋,厮杀敌人,多风光啊!”
“可惜,你老了。”
杨琏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男人没在意,只是伸手推开他兄弟二人,努力抬起皱巴巴的脸,端详着苏衍。此时三人才看清楚,这男人说是老头也不为过。
他突然伸手按在苏衍肩上,王炎兄弟立马警觉,作势欲上前拦开。苏衍却觉得,这老头似乎有话要对她讲,兴许对她有用,便暗示王炎冷静。
老头凑近身,嗅了两嗅,才缓缓退开,对她说道:“我是老了,你却还年轻,小丫头,快回家去,深陷在这泥潭中,迟早会丢了性命!”
这下苏衍也不镇定了,慌忙退开。
老头拉紧了些毛毡继续说:“若水不是好地方,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你承受不住的,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次次化险为夷,你那些贵人不牢靠。”
苏衍听到‘贵人’二字瞬间暴跳,一把将他扯了过来:“你知道什么!”
老头难受的扭动着脖子,抬着脸,脸上的青筋凸起,显得更为可怖。
“小丫头,现在离开若水为时不晚,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想再抽身,就迟了!”
“先生别听这个妖言惑众的老妖怪,干脆将他扭送去官府,看他还敢不敢乱说话!”杨琏撸起袖子就要去找绳子绑人,却被王炎阻止,小声警告他别冲动。
苏衍突然松开手,极其冷静地问他:“看来老先生是熟人了,却不知我与老先生在哪处见过,还请明示。”
“小丫头,别打听这么多,对你没好处,你呀,就乖乖的回家去,平庸的过完这一生,才是圆满。”他说着,又慢慢悠悠地走上木道。
杨琏实在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指着木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大骂了一顿。王炎上前一步,朝上头拱手道:“老先生,今日我们三人前来是有正事。听您方才所言,想必您也是位正义善良之人,我也不绕圈子直言了。家姐失踪数月,我们几人在若水搜寻无果,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在闹市,不知你可有见过。”说罢,用力踢了一脚杨琏,两人兄弟连心,互相都能感受到心中所想,他立即附和:“是啊,家姐失踪的这些日子我们急得半死,父母头发都白了,去报官也无用,我们姐弟三人只能自己来找,哦,家姐姓王,单一个婵字,柳叶长眉桃花眼,一双樱桃小唇,说起话来就像喜鹊唱歌一样……”
杨琏的话还没讲完,就感觉屁股上有被谁踢了一脚,只见王炎的脸色铁青,瞪着他,几乎要吃人。杨琏心道:让我说的是你,不让我说的又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少年,你说的这位女子我没听过,你找错地方了。”
“那老先生可有听闻附近可有女子失踪,或许我姐姐也在其中,若能告知,晚辈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
老头儿佝偻着背,回过头盯着他们:“我最后说一遍,这闹市不是你等逗留之地,若想活得长久些,赶紧滚!”
话音落,周遭陷入了黑暗,突然有很多双手推来,将他们赶出了青楼。
“什么怪老头,这青楼也怪,乌漆麻黑的,跟阴曹地府似的,”杨琏奋力扯下缠在身上的丝带,啐了一声,“我们赶紧回吧,这地儿,古怪!”
“确实,”苏衍站在青楼门外,环顾着四周的建筑,不由得心生恐惧,她赶紧拉起他兄弟二人往外头走,杨琏说此处古怪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苏先生竟然当了真,连忙拽着她说:“苏先生,青楼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那老头肯定是知道实情的,他越是那样古怪,就越是可疑,我们不该现在放弃呀!”苏衍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奔走,直到离开了闹市,才放心地松开了他们的手,扶着冗长街入口的牌坊柱子,大口喘着气。杨琏一脸不悦的瞧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没想到首先开口的是王炎:“苏先生是发现了什么吧,如此慌张,定是要人命的发现。”
“方才,我看见有几个男子,一共有五个,在我们刚进青楼时便已出现,我们离开时他们又出现在不同的位置,不管是着装还是那一脸的杀气,绝对不是普通百姓,那就一定是谈岑的人了!”
“苏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被谈岑盯上了”
“在我们穿成这样走进闹市的时候,应该就暴露了。”
杨琏惊得跳脚:“这下惨了,前无出路,后有追兵,我们是不是要被灭口我才刚去刑部报道,我还没立功绩呢!”
“行了!”王炎喝止,“不过是被发现罢了,他们又不认识我们,你忘了,苏先生易了容,我们俩乔装打扮,又是生面孔,谁认识!”
“你可真自信,你想想,他们既已怀疑了我们,便会加倍警惕,我们如何再回去查案!”
“我虽然有守颜珠,但只能易容一张脸,且每次都是同一张,无法更改其他样貌,所以,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苏衍气馁地说。
“苏先生怕是不知世上还有一种只需以笔就能改头换面的奇门之术吧”
“何为奇门之术”王炎的话让苏衍脑中浮现一抹亮色,顿时重燃了希望。
“苏先生再等上几日,一来,是等敌人放松警惕,二来,我得去拜访一位友人,她精通此术,就是脾气古怪,我需要几日时间。”
“好好好,”苏衍喜出望外,“能不能二进闹市,且看你的了!”
青楼,火烛重新点燃,两层的空间顿时亮如白昼,过道上的老头儿还在那儿站着。过了许久,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那仆人跪伏在地,禀报说:“苏衍三人已经安全离开,主人放心。”
老头儿缓缓转过身,两个肩膀突然耸动起来,身上的毛毡剧烈起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紧接着,那张皱巴巴的脸也开始扭曲变形,从下巴开始往外翘起,然后是嘴唇、鼻子,最后连同一头的银发一齐剥落。
老头儿撑开毛毡,露出一件蓝灰相间的袍子,他缓慢直起身板,用手搓动着脸,有一层金色粉末从指缝流出。
仆人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吓的瑟瑟发抖,在看到主人放下手掌,那双眼睛正要露出时,慌忙又伏下了头。仆人总觉得奇怪,青楼开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里的主子,怎么今日突然出现,却是以易容视人,奇怪,太奇怪了!
他抬起一点点头,从纵横交错的木道之间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十分俊朗的脸,毫无沟壑,英气勃发,那些金色粉末还残留在发间,想来,应该是粘合人皮面具的东西。
上头的人似乎并未在意仆人异样的眼神,他只是静静地瞧着仆人,瞧着这个为青楼尽心尽力十多年的忠仆,好像,自己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易容术,也从未让他见过真容。自己可真是对他不起。
他蹬地而起,在木道之间跳跃,稳稳落在仆人面前。仆人吓得往后摔倒,慌忙蹬腿倒退,一双眼却好似着了魔一样,自从看清主人真容,便再也移不开一寸,那双眼中有惊讶,有欣喜,最后的最后,全归为坚定。
“十年了吧,快十一年了,当初我走的时候不告而别,只留了封信,吩咐你经营好青楼,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试一试,没想到你竟真的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主人使命,小人必达!”
“你在这儿待的太久了,该换个地方生活了,”他温柔地扬起嘴角,像个兄长一样凝视着他,“等风波平息,把这里卖了,拿着钱离开容国,去楚国也好赵国也罢,总之离开是非之地,也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仆人骤然紧张起来,急忙询问:“主人不要我了!”
“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不过救了你一次,你却用十一年报答,我承受不起,唯有将青楼赠送,才能心安。”
“小人心甘情愿!”
“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活一场。”
仆人跪爬过去,一头磕在他的面前,“主人去哪儿小人就去哪儿!”
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轻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得想开些。最后再交代你一件事,办完后,我们主仆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主人是想……”
“派些人去各坊暗查,尽快搜集失踪妇女的名单,找个时机,交给苏衍。”
“失踪妇女”仆人心中疑惑,闹市这个乱哄哄的地带,十多年前开始就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主人那时候都不感兴趣,现在问起……他联想到主人急着要卖青楼,遣散众人,他忽然又明白了。
看来,京都是要生出大事了!
仆人没敢细问,反正主人说让他做什么,就必须要去完成!
天渐渐暗去,仆人早已离去。他捡起人脸面具,悲叹一声:“才几个月啊,你就把我抛在脑后,为了个左卿,真不值得!”
京都进入了暖春四月,西楼仍未归来,对于他的消息,除了书院接收的几封信函,再无其它。而信上所言,无非交代下属打理好万朝房云云,对于苏衍,哪怕是他在燕国的经历,皆毫无着墨。
苏衍沉浸在查案中,对于此倒没有太在意,西楼不提自己,自己也没工夫去想他。
转眼四月将要结束,对于谈岑的调查却进入了瓶颈,且不说谈岑做事滴水不漏,就连他那些下属、暗市的生意,在西山别院之后,突然安分了起来,现在就如铜墙铁壁,再也近不了一寸,虽然去了趟闹市,却一无所获,还暴露了行踪。
阳光下,树叶婆娑,苏衍瘫在躺椅上,望着摇晃的树枝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凉了透。
长孙越提了串大蒜,兴冲冲的来找苏衍,刚进院子就听下人说苏先生这几日很是伤神,至于伤什么神,他们却不知。
“先生在想什么”长孙越蹲在苏衍身边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苏衍只是瞥了她一眼。
“说来听听,我兴许能懂呢。”
“算了吧,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长孙越见她毫无分享的,只能作罢,交给她一个包裹,说道:“方才我进来时,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拦住我的去路,硬塞给我了一件羊皮包裹。”
羊皮包裹里,是一卷绢布,本以为是什么女孩儿家家的帕子,可绢布内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名字苏衍都没听过,但是左下方有个地名却让她瞬间精神起来。
闹市失踪人口名单
“嚯!送上门的证物!”苏衍‘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收起绢布就往外跑,留下不知情况的长孙越,嘟囔着苏先生疯了。
这份名单苏衍给左卿看了,左卿决定交给长孙无争,但眼下二人不宜明目张胆见面,权衡之后,
还是交还给了长孙越,代为传达。
长孙越一脸得逞地看着苏衍,嬉皮笑脸地说:“还不是得回来找我,先生你又何必走那一趟!”
“废话连篇,交代你的事别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路上别和任何人攀谈,别透露任何关于这份名单的内容,一定要亲手交给我父亲!”长孙越哀叹一声,苏先生越来越像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