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没有道理不放庞娜走。虽然他很想把她留下。三年了,他有太多的话要跟庞娜说。
我想你!
我总是想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我总是梦见你。
三年来我一共梦到过你108次。其中有46次你在梦里委屈地看着我。
14次流眼泪。
32次梦见你跟夏力在一起笑着——
我爱你。
我爱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亲吻的动作——
但他什么也没说。
三年来,这些话只有他对着自己说。他渴望着出来后能有机会对她说。为此,他一直在数着日子。幻想着再次重逢时的激动时刻。但这一切就在眼前,却又相隔的如此之远。
远得让他再没有了丝毫想挽留的勇气。
他能控制的只有那辆不知疲惫的遥控汽车,它象三年前一样,在他的控制下不知疲惫地在屋里跑来跑去。
他多么希望庞娜的心也象眼下这辆汽车一样能被他操控自如。但能被他操控自如的庞娜还叫庞娜吗?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
他突然觉得这辆汽车不知疲倦地往来穿梭是在向他卖弄着什么。
也许是它孤独了三年的缘故。
他和它同样都是被冷落的。
同是天涯沦落物。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凡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孤独的时候都是可耻的!
孤独是人类的通病!
难道整个人类也是可耻的!
在监狱的三年中,他每一天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他以为三年以后,他将不再与孤独为伍。但现在他知道错了,他逃脱不了的还是孤独。他唯一能解脱的方式就是逃出去,与人为伍。
虽然他知道这解决不了他根本的寂寞,但至少,可以解决身体上的孤独。
他知道,他躲在这里的结局就是一死。他不想死,至少现在还不想。所以他只能离开这里。
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原本他称为家的地方。
三年来,他学会了自欺欺人!
这是他三年来成熟的唯一标志。
他回到了立果那里。
他能找的人也只有立果。
他找立果还有另一个目的。
借钱!
“借钱?”立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多少钱?”
“一万。”
“干什么?”
“交出租车押金,等我挣了再还给你。”
“开出租车?!”立果更加惊讶地看着丁克,“开什么出租车?”
“找个工作,有点事儿干。”
丁克轻描淡写。
“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立果拉个凳子坐到丁克面前,摆出一付苦口婆心的架势,“你不要我给你的饭店也能理解,但怎么会想起开出租了?”
“干这个自由,而且可以圆我小时侯的梦。”
“什么梦?”
“开车的梦。”
立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可真行,那么喜欢车,好不容易买了一辆车,却给了庞娜开,自己坐公车,可见你当时是多么爱庞娜!”
丁克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你说我是个悲哀。”
丁克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墙上挂的一串佛珠。
不对!
立果不愧为立果。
立果看着丁克。
“你还想杀夏力?”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你此刻说话的神情。”
立果说。
丁克沉默。摇头,“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丁克冷冷地说,“钱你有的话先借给我,等我挣了再还给你。”
丁克再次把话题转到钱上。
立果长久地看着丁克,“你变了,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
丁克沉默,“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不是变好就是变坏,变化的人不止我一个,每个人每天都在变化。”
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年还没有变化。
那只有一个结果。
死了!
丁克活着,活着就得变化。他的变化是开始沉默寡言。
丁克变了。
立果变了。
庞娜变了。
夏力变了。
楚洁也变了。
变得让丁克一眼没认出来。
当时天空飘着雨。
雨下得不大,但持续时间却很长,象个患了鼻炎的病人,滴滴答答下了三天。
下得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对一个真正的出租车司机来说,这样的天气应该眉开眼笑才对。而不应该是心烦意乱。
丁克却不眉开眼笑,丁克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说明丁克不是一个真正的出租车驾驶员。
因为他不以挣钱为目的,他以杀人为目的。
更确切地说,这辆名为京B68745号出租车眼下只是他杀人的工具。
丁克曾经想让别人成为杀手,但却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同时把好朋友立果也送进了监狱。这样的杀手无疑是愚蠢的。
入狱三年,丁克总结了三年。
三年的结果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真正的杀手是不需要说话的,也不需要表达什么。他只做一件事情就行。
杀人!
感性和冲动杀不了人,只会毁灭自己。
真正的杀手是靠理性来完成的!
隐藏得越深的杀手才是最成功的杀手。
正所谓好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它只需要看准对象出口就是。
他把出租车停在那里,他不拉人,他只做一件事情。
等待。
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猎物已经在他眼前出现了6次,丁克没有动手。
没有动手是因为还没有到动手的时间。
三年前丁克杀夏力凭的是感性。
那时他只有一个目的。杀死夏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但三年后,丁克知道了,感性是血,血可以沸腾,能给人以杀人的勇气,但血杀不死人。在热血中沸腾致死的只有自己。
而理性是冰,只有血结成了冰,才是杀人的极端武器。
现在,丁克的热血已经结成了冰,但仍不足以杀人。
他还需要等待。
等待把自己全部隐藏好,等待一个一击致敌毙命的时机——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时机却是楚洁提供给他的。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时他在车里,楚洁在外面。
开始,丁克还没有认出楚洁,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夏力办公室的窗口上。
一个女人就是在这时候拉开车后门坐了进来。
“师傅,走吗?去光明楼。”
女人说。
丁克回头看了一眼,刚想说,“不走。”
但话没出口,人却愣在那里。
那个女人是楚洁。
虽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但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你好吗?”他调整着情绪,尽量把语气放平静,
连傻子也会从这样问话的口吻中听出什么异样。
楚洁抬起头,仔细辨认着这个说话有些耳熟的出租车驾驶员背影。
“你认识我?”
楚洁问道。
“当然认识。”
丁克回头,看着楚洁。虽然他很想用一种微笑的神情看着他,但他装不出来。
三年虽然教会了他很多。
教会了他忍耐,教会了他下围棋,他甚至教会了他自欺欺人。但在瞬间的真实面前,他大脑成空。
“是你?!”
楚洁擦拭额头的手愣住。
“是我。”
“你什么时候——?”
楚洁下意识的问话停顿了一下。
那没有出口的后半截话丁克不用猜也清楚是什么意思。
“不长时间,一个月左右。”
“可真巧!”
“是挺巧的!”
“你好吗?”
一阵沉默之后,丁克再次这样问道。
“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
楚洁反问道。
丁克沉默。
楚洁也沉默。
只有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和雨刷有节奏的滑动车窗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
也许流动的还有两个人的心。
那是两颗跳动频率略有些异样的心。
什么样的心?
在沉默中,车到了地方。
“多少钱?”
楚洁问道。
“不用了。”
“照你这么开出租车,你不陪死才怪。”
楚洁笑着说。
“真的不用了。”
“你这样会让我有心理压力的。”
楚洁走下车,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丁克只得接过,“谢谢。”
“好吧,你工作我就不邀请你到家里来坐了,再见。”
楚洁说。
“再见。”
雨依然在下。
音乐依然还在车内回响。
但丁克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分不清是更好还是更坏。
他回到车内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迅速启动,驶离那个叫做楚洁的女人。
他透过后视镜注视着她。他知道她一直在看着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呢?
他把车停在路边,把停止载客的标志摆在车头,他把收音机再次换了一个频道,他终于找到了一首他认为比较欢乐的音乐,他把它扭到最大,用它来抵御某些东西的进攻。
战胜忧伤,拒绝孤独,远离失落——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但糟糕的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伤太多。这些伤没有伤口,也没有痛感,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压抑和无奈。
那些无奈和压抑伴随着风和雨,伴随着阳光和黑夜,逐次向他袭来。
他越想逃离,那些伤就离他越近。
在不知不觉中就将他吞没。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音乐唱了起来,使劲地唱着,唱着那首欢快的歌曲。
但唱着唱着,他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越流越多,象断线的珠子。
阴雨终于过去,太阳重新出现。但新的一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天的那个太阳吗?
丁克透过车窗盯着那明晃晃的太阳自问。
他想了半天没有找到一个答案。
生活本身有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比如他为什么会把车开到楚洁家楼下。
这只是他鬼使神差的行为吗?
他回答不出。
但立果回答得出。
“你爱上了她。”
立果说。
这句话当然不是立果现在说的。
当时立果和丁克象往常一样在下围棋,丁克手持一枚黑子迟迟不落。立果就说,“你跟我下棋还用这么费劲吗?”
“你猜我碰到谁了?”
丁克若无其事地说。
“谁呀?”
立果的心思全在眼前的棋局上,他盯着那一片即将被自己吞灭的黑子暗自窃喜,马上就要胜利在望了,就算他棋艺再高,想挽回败局也已经回天乏力了。
围棋有点意思!
他想,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么简单的、扣一样的黑白子会有如此魅力。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在短短一个月的围棋历史中赢丁克。
“夏力的前妻。”
“谁——”
立果没反应过来。
“楚洁,夏力的前妻。”
这回立果听明白了,听明白的立果立即睁开那双剑一样的眼神,看着丁克,“怎么了?”
“没怎么,我开车时正巧碰到她了。”
丁克躲避着立果。
三年时间,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但惟独立果的那双猫一样的目光还依然犀利。他只要跟他对视三秒钟,那双目光就会进入他的心里,把他的一切都看穿。
丁克不想被他看穿,丁克只有躲避。
“那又怎么了?”
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逼视着丁克。
“没怎么,就是看着挺让人心疼的!”
丁克漫不经心地说。
立果却感觉到一种重重的东西扎在心底。
“你爱上她了!”
立果就是在这个时候说的这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