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熙熙攘攘的街市,有人靠近白芷还是预先察觉到了,只装作没发现。等这人靠近了一开口,白芷稍侧过脸去就看到了这个人。
约摸是与沈雍差不多的年纪,两个人的气质却是天差地远,沈雍是矜贵的,这个少年长得眉清目秀,表情却灵活多变眼睛里都是戏,一看就是在市井讨生活颇为圆滑但又不令人讨厌的那一款。他的肢体动作也很丰富,却又不显得多动辣眼,长得还算好看笑起来给人一种亲和之感。
这一张脸、一点笑意、搓搓手,瞬间给周围带来了一缕烟火气,周围人的招呼声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看到白芷,少年人呆了好一阵,白芷也不急着开口就看着他。少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那、那个,姑、姑娘,我、我这里有好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算你便宜一点。”他越说越流利,脸上的红潮也退了不少。
进入竞标会需要入场资格,标准就是有钱有势有名或者手上有比较少见的珍品要不就是由厉害的人物引入。达不到这样的标准入不了场的人也会来,他们会绕着会场兜售他们自己的“珍品”,其中不乏以次充好、坑蒙拐骗。
手上有货够格入场,也需要给连天城交费用,有些人机缘巧合得了东西又舍不得给庄家抽成又或者实在抠门,也会到场外找机会。由于这种情况的存在,总会有人在常在捡漏,形成一种奇怪的生态。
这个少年正在干的就是在场外兜售的勾当。
白芷觉得有趣,问道:“是什么东西?”
“神兵利器!”少年来了精神,他今年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在这江湖上打混了很久,虽然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但是自认看人还是很准的。人群里远远看一眼背影他就觉得这是一个教养很好的姑娘,涉世不深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武功揍不了他!
少年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有依据的!大家闺秀裙前垂着禁步,她们能让禁步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姑娘走路的步子不急不徐还带着点韵律,是有教养的姑娘特有的步伐。她的身形娉袅,从背影看就很年轻应该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会很好哄。她时不时往四周看,显然不是赶路而是在游玩。
虽然穿着麻布衣,但是非常的整洁、做工也显得很好,她的头发也盘得很精致用的是金银簪,穿得只能穿麻衣的人是没有这份精致的。综合起来,少年判断,这得是个偷跑出来玩的大小姐。
【我就多要一点价,我的东西还是很好用的,】少年这样想,【我、我还得拿钱回去呢!这个我就少要一点钱好了……】
大家小姐估计得见过不少金银珠宝之类比较识货,少年就推销一般姑娘不会研究的兵器:“您看这么多江湖客,自己有件东西防身不是很好的吗?如果有遇到脾气相投的女侠,拿来送她交个朋友也不是也很好?”
白芷这阵子逛遍顾家的宝库,顾郁洲的私藏兵器她也不是没玩过,要说这个少年有比顾家还好的东西,她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推销,真是有趣极了,白芷道:“拿来看看?”
少年道:“这样的好东西当然不能带在身上啦,我们住在前面那个挑红幡的客栈里,姑娘来看一看?”
白芷后退一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少年急道:“我不是人贩子。”
【对呀,像是个小骗子。】白芷有点想笑。
少年道:“呐,我身上还有几件好东西,你看了就知道,我是真的有好玩艺儿的。你看,这是袖箭,这是飞刀……”
他正在显摆,忽然斜地里横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好小子,原来你在这里!你又要骗人了吗?这位姑娘别信他、他、他、他……”
白芷挑眉看这个突然杀出来的高大汉子,高大魁梧肤色黝黑,腰间挂着两把熟铜锤。【外家武功练得还能看。】白芷心里下了个评语。
大汉攥住少年的腕子不松手,少年急道:“你说给你没过门的媳妇儿买珍珠,现在看到好看的姑娘又移不开眼了,真是人品败坏!姑娘你快走,别叫他盯上了!”
大汉大急,拖着少年就走:“我非抄了你的贼窝不可!”
白芷看到大汉要去的方向正是少年之前说的“挂着红幡的客栈”,其实这个客栈有名字,叫做“饕餮”,这两个字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是太难认,大家都不叫本名而是叫它挂着红幡的那家。相较于它的价格,它家包的伙食好吃得不可思议,也因此住在这里的人很多。
大汉拖着少年往客栈走,边走连红着脸骂骂咧咧,白芷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听了个大概。总之,是这个少年卖了两颗黑珍珠给大汉,然而是染色的假货。白芷听了少年卖的价,也不算太黑。
两人一个往前拽、一个往后拖,终是少年武功力气都不如这大汉一路歪歪扭扭被拽了过去。眼看饕餮在望,又一个程咬金杀了出来――带鞘的剑、剑鞘上有着不错的金色花纹,一位白衣少侠将这样一把剑横在半空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明朗的少侠一脸正气:“你这汉子,怎么恃强凌弱?!”
真是没天理了,就因为长得不够英俊,受骗者居然被质问!大汉愤怒地道:“这是个骗子!我要抄他的老窝!你要不信……就、就问这位姑娘。”
少侠不自觉地将身形拔得更挺直了一点:“这位姑娘?”
白芷摊开双手:“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汉拖着少年往前走:“不信就来看!他那房里好些假货都说是真货!说是为了给他爹看病才贱卖的!老子信了他的邪!”
【病?】白芷来了兴趣:“那去看看呗。”
少侠也正有此意,他多看了白芷一眼:“好。”斜跨一步,将白芷挡在了身后。
白芷看到白微站在街角对她贱笑,心说,你给我等着。白微又笑笑,往后一伸手,把新入门的小师弟顾征从身后薅了出来往前一推。
白芷不想再看白微,扭头跟着白衣少侠进了饕餮家。饕餮家的掌柜是姓顾,是顾家赐姓的仆役放出来恢复自由身,他认识这位经常下来的三小姐,正要上前请安问好,白芷对他使了个眼色。掌柜的便只对少侠拱手:“这位大侠,有何贵干?”
少侠道:“我们来看看他住的地方。”
掌柜的笑道:“这边请。”
一行人到了门外,大汉才要推门,便听到里面一个醇厚沉稳的声音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这是三百两的银票。”
少年在门外听了大怒,吼道:“死丫头,我怎么跟你说的?!”
“噗――”陪在一边的掌柜笑出声来,少年在外面行骗,另有骗子骗到他家人头上了。
里面一个稚嫩的女孩的声音有点慌:“大哥!师父吐血昏倒了,还发着烧!我没办法才……”说着打开了门。
一间客房,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桌边坐着一个人,既不仙风道骨也不奇形怪状,倒像是一个博学的儒者,配上方才的声音,确实很有令人相信的气质。开门的小姑娘约摸十岁左右,一脸的焦虑。
屋子里堆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白芷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基本全是假货――有些真的正在顾家库房里放着呢。大汉见状冷哼一声:“又作戏?装死逃债吗?他不是你爹吗?怎么变成你师父了?”
少年哪有功夫理他?先骂妹妹:“那你就找骗子买药呀?白痴!”又骂卖药人:“骗到小爷头上来了,瞎了你的狗眼!”向卖药人索要三百两还要赶卖药人出去,大汉却不放手要他先还珍珠钱,说他“报应”。
房门内外吵成一锅粥。
白芷想要进房,却被顾征拦住了。
顾征被白微推出来“保护师姐”,他本就是个少爷,虽历家变却旋即被顾清羽收为弟子,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是从别府一路逃回连天城来报讯,天生的一股少爷气。白芷想看热闹,想逗小骗子玩就罢了,进这乱七八糟的房间,顾征觉得不可以。这破地方哪能让顾家小姐踩进来?
白芷轻拍他的手臂:“让我看看病人。”
顾征声音低低的:“师姐想看他,叫人把他送出来就是了。”抬手利落地把少侠推开,一指点到大汉肘上,大汉手一抽,少年便得了空直扑向他师父。卖药人趁机想溜,被顾征抖出半截剑来横在了脖子上。
人们先认出了顾征的剑,后又想起来这是谁。
顾征收回剑,恭恭敬敬对白芷说:“师姐,让他们把人给你送到哪里?”白芷面无表情,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少侠先反应了过来:“原来是顾家小姐,看来是在下多事了。告辞。”对白芷一拱手,又看了顾征一眼,抱剑离开。
马甲被亲师弟扯了,白芷也不装了,问道:“那是谁呀?”
掌柜的道:“今年江湖上的后起之秀简淳。”
简淳没太大名气,有名气的是后面的注释“铸剑庄庄主的儿子”。白芷叹气:“您怎么也想起来调皮了,今天才二月初四。三十四天一个后起之秀,江湖造英雄啊。”掌柜笑盈盈的:“今天第一炉烤兔子出来了,都是特意喂出来的肥兔子,给三小姐包一只?”他与白芷算熟,白芷从朱鸟阁下来捡病人常在他这里落脚,完事儿包只烤兔子回去喂商陆。
白芷道:“两只,都给我们阿征,回去加菜。”
掌柜的笑道:“小的亲手给您烤。”
顾征耳朵动了动,瞪了卖药人一眼,卖药人乖觉:“既然被识破了,我认栽。”说完把三百两银票掏了出来放回了桌子上。白芷又看向少年,少年也生出一股“认栽”之感,摸了两锭银子出来递给大汉:“喏!”又从少女手里抢过了那丸药,用力扔给卖药人。大汉摸摸鼻子,珍珠在认出是假的之后被他砸碎了没得还。
少年冷笑道:“钱还你了,你还在这儿干嘛?等着还我的珠子吗?”大汉原本是想说明白的,被他这一句激得又要吵起来。“锵”一声顾征长剑出鞘,两下都安静了。
大汉匆匆抱拳:“告辞。”卖药人也长揖到地:“告辞。”
白芷道:“既然没禁你们私下交易,连天城就不会多管闲事――只要不过份。救命钱还是不要沾的好。”卖药人讪讪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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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完了场,白芷对顾征说:“帮我看看烤兔子。”顾征脸色不大好地说:“兔子让他们拿,我不催你就是了。别家姑娘养兔子你吃兔子……”白芷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这几天都是二师兄带你的吧?”
一面说一面近前去看床上的人,一个头发花白的干枯男子,少年少女紧张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江湖传说,连天城有一位“无所不治”的顾三小姐,只要是病人她都会接手、不管什么病她都能有办法,前提是你能让她知道、见到。顾三小姐住得那么高,谁能把病人送到她的面前呢?就算送到了,她真的会如传说一般出手救治吗?这些都是未知。
少年紧张极了:“三小姐,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多有得罪,只要您能治好我师父,我当牛做马报答您,叫我做什么都行……”少女一直点头:“我也是,我也是。”
白芷却皱起了眉头:“你们是什么人?”
少年道:“我?我叫纪仔……纪子华,这是我妹妹纪子枫,是师父起的名字……”
白芷往干枯男子身上几位大穴拍了两下,下了两针,拿了一只小瓶子往他口里灌了点药水,药力起效,男子咳嗽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白芷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纪子华急切地说明:“师傅,这是顾三小姐,您的病有救了。”
男子苦笑了一声挣扎着起来,纪子华忙搀住他的胳膊:“您、您慢点……”
男子道:“在下景耘。”
“千手观音?”白芷诧异了。
江湖上的“千手观音”是个男子,还是个暗器高手,已经消失十年了。景耘苦笑道:“正是在下。”
白芷问道:“十年前是被卫钧伤了?”她问纪仔就是因为看出景耘的伤是卫钧的赤焰掌造成的,而且带伤很久了,满身的生机都被熬得差不多了。
“是。”
“能熬这么久,您真是令人佩服。”
景耘一阵咳嗽:“不敢死罢了,当年他们还那么小,我们逃到南方苟延残喘这些年。倒是耽误了这个孩子还要他们来照顾我,整天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听闻、听闻贵府斩杀卫钧,在下想来碰碰运气,愿、愿将平生绝学奉上,只求贵府收留这两个孩子。没想到一进城就支持不住了,害他惹下麻烦……”
白芷摆摆手:“绝学自己留着教徒弟吧,你这伤我接了。解毒不算难,但你自己应该知道这毒与你缠绵十年,已经侵害了你的身体,即使解毒你的身体也无法恢复到以前了。十年的时间,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也要从中年变成老年,变得衰弱。解完毒,你的时日也不多了。”
纪子华大惊:“三小姐,求您救我师父!我求您了!”兄妹俩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
白芷挥袖将两人托起:“我开方,你抓药,先吃几副清毒。清完毒就走,不要在北方停留了,找个舒服点的地方住着兴许能多拖一段日子。”
纪子华有点慌乱地抹掉眼泪,爬了起来:“我、我找笔墨。”他收拾的功夫,景耘问:“敢问一声,在下还有多久好活?”白芷道:“不出意外、不再受伤,一年左右,仔细调养能撑三五年,再多就不是我能说的了。”景耘道:“已经是偷来的时光了。”
白芷开的药大多数很便宜,拿着她的笔迹去连天城的药铺拿药伙计打包都比给别人的仔细。纪子华接过药方:“请您留下印记,以后但有驱使,刀山油锅也在所不辞。”白芷道:“判官笔下抢一条命回来,再给阎王的油锅送一个去?我图的什么呀?过你的日子去吧。”
纪子华收好药方:“师父病好了我们就走,等会儿我就把钱给他们还回去。对了,三小姐,那个简少侠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我读书少,说不出那个词儿,就是……不大瞧得上,也不是,反正奇怪。”
白芷道:“一个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奇怪,最后都得露出来才行。安心照顾你师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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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白芷还是把简淳这个名字记下来了,她也觉得这个一脸正直的少侠对顾家有点不感冒。一个“今年”才崭露头角的新秀,到连天城来却对顾家表现得……说不卑不亢也行,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可,都是很有趣的。
也因如此,知道简淳会去竞标会,白芷连续几天都出现在了会场。不同的是简淳在客席包间落座,白芷则站在仙楼上,仙楼下面就是展示拍卖品的舞台。
竞标会由顾炯主持,长辈们都没有出现。一间间的隔间里坐着各路富商豪杰,他们入场会得到一个号牌凭牌叫价,不报姓名。这么做为了竞价也是为了避免冲突,毕竟许多人之间有着各种恩怨。
白芷一出现便引来无数的目光,看宝贝的人都心不在焉了起来,个个在心里琢磨杀神是怎么样的人。不少人看一眼就低下头去,过一阵再偷瞄一眼,却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白芷知道每个号牌包厢对应的真实名单,她观察着简淳,却发现他对所有的珍宝都不感兴趣,一件珍品也没有买,身为铸剑庄的少庄主他也没有拿出一两柄神兵利器来拍卖。离开了竞标场简淳又对交友颇感兴趣,他性格直率,也好打抱不平。似之前拦住纪仔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那个使铜锤的大汉已与他称兄道弟了。
将简淳的事顾清羽,白芷道:“这个人有些奇怪。”顾清羽道:“不奇怪,每年江湖上都会出现许多这样的少年,对现有的一切不屑一顾,觉得前辈都散发着腐朽的气味,想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但是简淳有一样特别。”
“那是什么?”
顾清羽笑道:“他少年英侠的名头是怎么来的?捧出来的。除了他的出身,他还有一个欣赏他的忘年交――顾方。”
“叔祖家的那位叔父?他怎么会捧这样一个人?简淳又为什么对咱们毫无亲近之意?”
由于骤然宣布顾家分家,可能导致树倒猢狲散,所以顾清羽的办法是,先找一个自愿分出去的人由家主首肯做出个例子来,先试点再推广。这个人就是顾方,顾清羽的堂弟。顾方与顾清羽交情尚可、想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顾方他爹也早就不想在连天城受惊吓了,双方一拍即合。
“另择一地安家不需要铺路吗?与简家交好有助顾方立足,简淳的年纪、脾气正合适当那个桥梁。双方各有所得,顾方也为那个小朋友提供了踏入江湖的便利。”
白芷:“真是个小朋友。”
顾清羽道:“哎,没想到他这么认真,亲自来给顾方考察本家了。他欣赏顾方敢于自立,自然对咱们这些回头吃祖荫的看不上。这个简淳的来历就是这个样子了,你就先放过他吧,被杀神盯上了我怕他晚上睡不着觉。希望我会和顾方谈谈,希望他能珍惜这么认真的小朋友。”
随便一件充满江湖烟火气的日常最后还是扯上了顾家的计划,白芷有点心累:“哦。好。那位叔父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执行完了她才能真正的享受自由。
“三四月,天气暖和些方便上路,”顾清羽道,“如果一切顺利,你我离开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一旦分家,城里的势力小了,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盯着了,我也不喜欢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与那个计划有关的感觉。”
白芷道:“你还会回来吗?”
“偶尔还是会的吧,毕竟曾经是家。”
白芷耸耸肩:“还是先应付老爷子的怒火吧,我看他不大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