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既然吃过了,这些便不用拿出来,我不吃。”沈钰淡淡的道。
“喝杯酒吧。”长兴侯执壶给他倒了一杯。
“我不喝酒。”仍是清冷的声音,即使是皱眉,也跟一般人不一样,像是画出来的,好是好看,就是没有生气。
林霜的火气顿时噌的一下窜起来:“不喝就给他灌进去,侯爷你按住他。”说着撸起袖子就准备干,一脸凶相。
沈钰果然被吓得破功,眉头皱得死死的,防备的瞪着她。
长兴侯按住林霜,好声劝道:“今天过年,就随他去吧。”
说着对沈钰道:“今天是大年夜,有十几万战死异乡的将士不能回家团圆,几万家庭失去儿子、兄弟,丈夫、父亲……你该敬那些无家可归的英灵一杯。”
沈钰垂下眼皮,面无表情,过了许久,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端起酒杯,走到铁栏门口,将酒洒在地上。
“对不起……”他轻声道。
林霜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难受得厉害,胸口堵着什么似的喘不上气来。
她深吸了口气,正欲出口讽刺他几句,长兴侯按住她的手,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沈钰转过身来,将酒杯放回桌上,眼睛一直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杯,敬侯爷。”沈钰自己倒了一杯,对长兴侯道。
长兴侯坐着不动,问他:“敬我什么?”
“请你,照顾好……”他看向林霜。
长兴侯端起酒一饮而尽,道:“这是本侯的责任,不牢你费心。”
沈钰也喝了酒,又倒了一杯:“多谢侯爷,阻止战争扩大,没有造成天下生灵涂炭。”
长兴侯却没喝这酒,淡淡的道:“身为大朗将领,这是本侯的职责。”
沈钰自己将酒喝下,再倒一杯,这回没有等长兴侯回应,自己喝了:“这一杯,感谢你救回所有人。”
“不求本侯救你,救沈家吗?”长兴侯冷笑着讽刺道。
沈钰本来就不会喝酒,三杯烈酒下肚,顿时脸色发红,眼神有些迷离了。
他摇了摇头:“我死有余辜,至于我家人,他们已经撤离大朗了。”
“沈大人好安排,早早送走家人,却将大朗拖入战争的漩涡,这一年来,不知多少家庭骨肉离散,他们退无可退。”
沈钰抬起头,眼眶发红,颤声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想到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
长兴侯冷哼一声,想到死去的袍泽,根本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旁边的牢房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三人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一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靠着墙缓缓坐起来,他叹了声气,道:“他已没多少时日,你又何必说这些折磨一个将死之人?”
“你是卓老头?你还没死?”林霜指着他惊讶的叫起来。
“唉,”老头摇头叹气,声音嘶哑,一身颓丧,“是啊,还没死,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就是死不了啊?卓少爷死了,皇上也死了,剩下我这老头,被岁月煎熬。”
林霜打量他,发现他已经没有前两次见时那种生气了,像被掏空的枯树,腐朽不堪。
长兴侯鄙夷道:“这叫祸害遗千年,你引诱邱道长,蛊惑皇上亲征,这十几万牺牲的将士,也得记在你头上。”
“我没想到皇上会亲征,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沈钰垂着头哽咽道,眼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
林霜知道他喝醉了,他面上装的不在乎,心里原来也是受煎熬的。
“你可是大朗的官员,你以大使的身份出使瓦剌,不喜欢那个公主就不娶,回来皇上会为你做主的呀,怎么能偷别人的东西躲起来呢?你这么聪明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林霜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
沈钰吸了一下鼻子,回答道:“我出使瓦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与敖嘎交涉扰边的事情,敦促他约束手下将士,以保障边贸的顺利进行;二是为了另一半乾坤轮回石。”
“前几年我从王泰和口中了解到,乾坤轮回石其实有两块,宫里只收藏了一块,另一半下落不明,于是我派人四处寻找天石,想照着原样再做一个。我做出来的东西屡次实验失败,这时有商人从北方带来消息,说瓦剌人手里有一块奇特的天石,照他的描述,是另一半乾坤轮回石无疑,于是我便决定亲自前往了解。出使前与皇上商量过,如果不能借,就用钱财交换。可去了后,敖嘎却故意为难,他虽然不知道乾坤轮回石有什么用,但知道我们想要,他便以此作为要挟,嫁公主是假,骗大朗的钱财是真。”
“所以你去的目的,皇上也是知道的?你带着王泰和,他也知道?”林霜惊讶的问。
沈钰点头:“王泰和知道许多我们不清楚的事情,我需要他的帮助。”
“所以你就偷了东西藏起来?”长兴候问。
沈钰怒道:“不是我偷的!我当时也奇怪,有一天敖嘎突然带人冲进我的营帐,二话不说便翻箱倒柜,说我们偷了乾坤轮回石,要把我们扣押起来。当时情况混乱,我以为他是故意诬陷,目的是收走我带去的乾坤轮回石,就放虫咬了他,带使团从他们的营地逃了出来。”
林霜想起那日他与王泰和的对话,恍然大悟:“是王泰和偷的!”
沈钰红着眼眶点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将乾坤轮回石的秘密告知了敖嘎,所以敖嘎无论如何也要抓到我。”
“那你逃出瓦剌大营以后,为何不回大朗?”
“几年前,我派人在找到天石的地方建了一个研究乾坤轮回石的基地,就是你们去过的废弃小城。这次出使瓦剌,原本就计划亲自过去做实验,所以摆脱图斯的追击后,我在半路与随行的使臣分开,让他们将消息带回给皇上。”
“他们被瓦剌军抓了吗?”林霜问,“不然皇帝怎么会御驾亲征,到处去找你呢?”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娃儿,太单纯了,你以为皇帝是什么好东西?他担心沈钰自个儿登仙去了,不带他,所以他隐瞒了一切,不惜发动战争,也要亲自把人找到,谁知自不量力,连打败仗,被人给围了大半年。长兴侯,你说这十几万将士的性命,应该算在谁头上?”
长兴侯呼吸渐重,皇帝是大朗的象征,他一生为之战斗的信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是皇上的私心引发了这场战争。
沈钰已经醉的神智不清,抽抽搭搭的掉了一会眼泪珠子,头磕到桌面上,长兴侯粗鲁的推他起来,怒道:“你既然知道开战的消息,为何不站出来?你分明就是懦夫,找这些借口来逃避责任!”
沈钰睁着朦胧的泪眼看他,苦笑一声:“我逃避责任?我的责任是什么?”
他踉跄站起来,猛的一挥手:“你可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有多憎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不可笑?明明维系这世间运转的是普通百姓,治病救人的是大夫,促成商业繁荣的是商人……为何这一切变成了皇家的私产?甚至连我们的性命,也掌握在他们手上?这锦绣山河里,为何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长兴侯脸色一变,站起身道:“沈钰,你想造反?”
“造反?”沈钰回头悲凉一笑,“造反有什么用?推倒这个皇帝,自有别的皇帝坐上皇位。推翻刘家王朝,自有张家王朝、李家王朝……冒出来。我曾想过,也许争取皇上支持,手中的权利够大,就能改变这种局面。我改税法,以为能减少百姓苦难,可皇亲贵族们带头增加火耗银子;我开边贸,以为能缓解边关局势,商人却被边关守将盘剥勒索……不管做什么,结局总是适得其反,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这世道人生而不平等?”
长兴侯问:“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沈钰望着林霜:“你可还记得,我们讨论过卓远提出来的‘君主立宪’?”
林霜一愣,好似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通过立法,让法律成为唯一的皇权,将天下归还给天下人,皇帝不再一手遮天,人民与王公贵族享受同等的权利,人人活的有尊严,贵族也好,商人也好,大夫也好,农夫也好,人人平等。”
长兴侯道:“人的能力有差异,有差异就有不平等,有不平等便会有争执,有争执就必须有裁决者,你所追求的都是虚幻泡影,根本不适合这个世道。”
“我相信,更先进的文明,一定能以摧枯拉朽之力,改变这个世道。”
林霜与长兴侯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当我得到消息,皇上的亲征军与瓦剌打起来了的时候,乾坤轮回石的仿制品已经打磨完成,我那时心想,只要我的实验成功,也许在另一个更高级文明的世界,能找到阻止战争的方法。”
“沈钰,你果然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