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鸾调整了下自己脸上的表情,至少看上去不是特别高兴的那种,冷着脸走到树荫下正低头掰手指玩的女人面前。
感觉到自己眼前的刺眼阳光被冷不丁地挡住,谢云愣了下抬起头,发现她要等的人已经一声不吭站在自己面前。
她站起来,扫了一眼陆鸾,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衣领上。
在周围人“=口=”的视线中,她抬手替他将翻进外套里的衣领整理了下,同时问:“想吃什么?”
她语气稳定,仿佛自己并不是被威胁才出现在这里,自顾自地便似乎要主导一切,从容不迫的样子。
陆鸾知道自己用的手段不光彩,当然也不会主动追着这事不撒手,只是反问了句:“不是我请你吃饭么,这话应该我问你。”
谢云指尖一顿,从他的衣领上挪开,冲他笑了笑。
最后他们去了江市最近几年很火的“新龙码头”酒家。
这家酒家也是做海鲜的,是谢家三叔谢国昌自己的产业,当年打着醉仙楼分店的旗号,迅速引流客人踩着醉仙楼的尸体上位后,名字一改,生意红红火火,分店开了一家又一家。
谢云手里翻着菜单,头也不抬地说:“我想来这家酒楼吃饭很久了。”
陆鸾坐在她对面没说话。
看她点了一份白灼冰镇八爪鱼,一份泰式青木瓜沙拉,一份泰式黄金咖喱蟹,一份清炒时蔬,加起来大概二百一十多块钱。
――够他去给人修二十一次下水道。
也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在报复他威胁她过来,反正看她一脸坦然,丝毫也不心虚的样子。
“你看看还想点什么?”
陆鸾合上菜单,看也未看便放到一边:“就这样。”
没过一会儿菜上来了,谢云先尝了一口八爪鱼,口感Q弹且没有水泡泡的感觉,是新鲜的八爪鱼。
咖喱蟹里的蟹大只饱满,卖相很好,赶得上谢云当年在泰国吃的很有名的建新酒家。
青木瓜沙拉脆爽,虾酱也发酵得恰到好处,味道很正宗。
连米饭都是泰国香米。
很显然,谢三叔泰国是真的去了,进货渠道也真的搞到了,只不过拿了醉仙楼的钱,最后这些东西却并没有用在醉仙楼上。
真是一条吃里扒外的狗。
随便吃了几口,谢云便没有了胃口放了筷子,自虐一般主动提出另一个让她倒胃口的话题,她用筷子敲了敲陆鸾的碗边缘,说:“说话。”
陆鸾微微挑眉,问:“什么?”
“今天发的微信什么意思,你去跟瘫佬阿荣调查我?”
陆鸾看了看周围:“你要在谢三的地盘讨论怎么扳倒他?”
“是的,”谢云说,“是不是很有气氛?”
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在陆鸾眼里,这女人向来表现的都有点疯,他无所谓地说:“那日我去替他家修水管,随口问了下阿庆嫂。”
陆鸾用筷尖挑开她搭在自己碗边的筷子,跟着随便尝了一口咖喱蟹,发现不是很合自己口味就跟着放下筷子,用平淡的语气继续道:“哪知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云看着他。
“你找错了人,阿庆嫂人不坏,可惜受不住威胁,也管不住嘴――李子巷里没有秘密,你去找过她的事几乎家喻户晓。”
不然季茵也不会知道。
谢云也想过自己是否找错人,但当年的报道被谢三叔压得死死的,她当时找了很多资料,最后也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在李子巷颇有名气的瘫佬阿荣……
她别无选择。
她以前不管事,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人脉资源都在许湛手上,导致现在寸步难行,要被一个高中生在这说三道四。
“听说你还试图让她联系其他受害者,”他说,“我一听便知道你想做什么。”
“结论?”
被高中生威胁并不太光荣,谢云脸上不太有很多的表情。
“这件事也是整个李子巷都知道了?”
“还没有,”陆鸾说,“否则你以为季茵会不告诉许湛?”
也是。
谢云扔了筷子,这下是彻底没了胃口。
她没想到阿庆嫂这么……
陆鸾看懂了她脸上的情绪,笑了笑:“没想到她会到处宣扬?”
“没想到有人不怕死,”谢云纠正说,“我想保持礼貌,还以为不用提醒她收声,她就应当知道许湛那些人找起茬可能不讲人性这个基本道理……难道不是常识?”
“你对李子巷人的‘常识’有误解。”
“那是李子巷,”谢云说,“以前我阿爸常同我讲一个床头故事,他说我在那里出生的时候,我阿妈最怕的一件事就是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我被人从窗户偷走。”
“床头故事允许添加浮夸成分,不能怪他。”陆鸾宽容道,“事实上楼下卖茶叶蛋的郑阿婆家阿毛,可以靠着给阿婆送茶叶蛋外卖供自己上学……今年过年前我看着他手里拽着一百多块钱从巷尾跑到巷门前,你猜怎么着,到家的时候手里一分钱没少还多了几封利是。”
谢云露出个被荒谬到的表情。
陆鸾扫了她一眼,欣赏了下谢云脸上的表情,他当然知道李子巷在这些有钱人、千金小姐眼中形象不太好,对此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觉得有些有趣……
就像面对有些人坚持且坚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差不多同个态度。
这大概是对“自认为高高在上所造成的无知”人群的恶意宽容。
“想要扳倒谢三叔不难,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一款【重大责任事故罪】在生产、作业中违反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因而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或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特别恶劣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重大责任事故的标准,”他停顿了下,才继续,“造成死亡一人以上,或者重伤三人以上。”
“你很熟法律?”
并不。
刚才上课的时候闲着无聊用手机临时查的,他只是个高中生,熟法律是要做什么?
“还可以。”
“以后要当律师?”
“会吃饭是不是以后就要去当厨师?”
“……”
真刻薄。
“我也知道,比起告他‘危险作业‘,还是直接拿到一人死亡或者三人重伤的证据比较直接,”谢云说,“所以我才找阿庆嫂联系其他人……”
“找到那个死亡的倒霉蛋的家属就行了。”
所以他才说,她找错了人。
这种私底下进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能找一个人就解决的,何必去找三个人。
可是谢三叔当年保密工作做的那么好,除了一个瘫佬阿荣,谢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能找到那个人?”
陆鸾微微歪了下头,点点头:“能找到。”
当他露出这副稍微在思考时候的模样,便显得有点乖巧。
谢云对这样的小朋友向来没有多少招架的能力,她又想问他这么乖,是否真的不需要大姐姐的钱。
毕竟打零工真的很辛苦。
“你真的不需要我的店铺吗?不用不好意思,现在一对一精准扶贫很常见,况且你还偶尔有帮我一点小忙。”
“你管一个年轻女人无条件养着一个比她年轻、只是偶尔帮点小忙的男人叫‘精准扶贫‘?”
“不然呢?”谢云问。
她话刚落下,便看见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目光冷了下来。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直挺缺乏表情的,但是这一次,谢云能明显的感觉到,和以前不一样……他可能有点不高兴。
他冲她嘲讽地勾起薄唇:“你觉得整个谢氏就值这点?”
若是王井龙他们在这,听到陆小爷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他们可能已经打开窗户直接从窗口飞出去,只求第一时间离开他的身边。
但是谢云不一样。
她不怕陆鸾,而且强大的自信让她对一切来自周围的恶意自动屏蔽,所以她说:“扳倒了谢三叔,还有许湛……你拿整个谢氏估算价值,是不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语气认真,一副防备他狮子大开口的模样。
看出他不高兴了,还敢跟他讨价还价。
这种新奇的体验就连陆小爷也是头一回。
两人的气氛不太对。
谢云想到陆鸾可能跟她这个为了一条礼服折腰的软骨头不一样,现在的高中生别的不会,那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肯定背得很熟。
她正绞尽脑汁怎么哄哄小朋友。
这时候,不远处一阵骚动,谢云抬头便看见谢三叔和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十分年轻的男人并肩走了进来。
“如今我们新龙码头酒家已经是江市最大的海鲜酒楼,我们合作一部分种类的海鲜,可以让你们的压货压力变小,海鲜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嘛……”
谢三叔的嗓子扯得大,那男人英俊的脸上挂着敷衍又虚假的笑容随声附和他。
那副相当不走心的纨绔子弟模样,谢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江市陆家第三个儿子,陆容――就是那个如今在江市三分之二码头拥有权、跺一下脚甚至能让全国海鲜、海运市场跟着跳三跳的陆家。
谢国昌脸上像是开了朵花似的。
目光一飘看见谢云,他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般忘记了上次被谢云糊了一脸的事,发出公鸡打鸣似的“哦哦”兴奋笑声,向着谢云走来……
陆容原本不想跟过去。
但是在看见谢云身边坐着的人是谁后,他愣了下,收起脸上的吊儿郎当,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立刻跟了过来。
“侄女,贤侄女!今儿什么风将你吹来!”
谢三叔背对着陆容,自然不知道身后的财神爷表情变化,他只是看着谢云,乐呵呵地笑。
“上次在醉仙楼你几乎没动筷子,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海归子女在国外吃腻了海鲜,没想到今日居然在我这小小地盘遇见你!”
他这话里话外都是谢云自己都嫌弃醉仙楼的东西难吃。
这简直是对着谢云的尾巴踩。
她笑了笑:“听闻三叔手下海鲜酒楼生意很好,我便想要来看看,为什么同样是不新鲜的冷冻海鲜,人们偏偏要买新龙码头的帐。”
谢三叔刚才还在说什么“海鲜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这会儿被谢云的话吓到,连忙回头看了一眼陆容:“阿云,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用的海鲜都是顶顶新鲜从泰国进口回来的好食材,你也吃了咖喱蟹,不新鲜的蟹就剩水啦!”
“哦,上次说泰国人不老实给不新鲜的材料的也是你,醉仙楼的材料确实不新鲜啊……哎呀,都是三叔管事,难道他们还搞区别对待?”
“话不是这么说,只是一批食材进进来,有些新鲜,有些不新鲜,好次半掺……”
“咦,好次半掺这话我听着耳熟。”
是耳熟。
当年谢三叔奚落陆话三少提供的鲍鱼头数不对,用的便是“好次半掺”这几个字。
谢三叔抬起衣袖擦擦额头冒出来的汗,顿时十分后悔上来搭讪。
原本是想耀武扬威嘲笑一下,醉仙楼谢国平的亲女也来光顾他的生意,没想到又被她整得下不来台。
他语无伦次。
谢云懒得跟这傻逼玩意废话。
站起来主动向着谢三身后的年轻人点点头,后者此时像是根本没有嗅到谢家叔侄二人之间的□□味,笑了笑,主动伸出手:“谢大小姐你好,久仰大名。我是陆家老三陆容,你管我叫陆三就好。”
谢云同他礼貌性地握了下手。
两只手叠合在一起时,她毫无察觉,但是陆容却能感觉到,有一束带着温度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束目光来自谢云身边。
陆三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清晰了些,目光一偏从谢大小姐的脸上落到了她身边安静坐着的年轻人身上,后者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现场除了十分熟悉这种眼神的陆三少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读的懂那其中暗含的警告。
陆容反而乐开了花,万万没想到今晚捏着鼻子强来的应酬还有这种乐趣,他“啊”了一声:“谢大小姐有约会呢?”
话一落,便惹来年轻人冰冷的一瞥。
“什么?哦,不是。”
谢云愣了下,干净利落地否认了,又顺手点了点身边年轻人身上的高中校服,“带小朋友来吃个便饭。”
小朋友。
陆容想找堵墙扶着好好大笑一轮。
谢云扫了眼陆容,看他唇角疯狂抽抽,要笑不笑的样子,终于也品出一丝丝不对:“怎么,你们认识?”
这次没来得及等陆容说话,她身边,陆鸾已经站了起来:“夜色打工时见到过,他是VVVIP客户。”
陆容:“……”
夜色是什么声色酒场,混成VVVIP……还不得那什么,铁杵磨成针?
谢云看向陆容的眼神敬佩又唏嘘。
这时,陆鸾又瞥了谢云一眼,又示意她看桌子上那些没动几口的菜,问她:“还吃不吃?”
谢云摇摇头,本来就被谢三叔那些阳奉阴违整得没胃口,如今见了他本人没胃口都成了想吐,还吃个屁。
似乎还挺满意她这个答案,陆鸾拉起校服拉链,转头问谢三叔:“前台结账?”
谢三叔显然没想到一个高中生也敢冷着脸和自己搭话,一点没有作为晚辈的自觉,整个对话寒暄的主动权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手中。
他“啊”了声,眨眨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边陆鸾已经一把捉住谢云的手,将她拽出去了半步。
纤长略微冰冷的指尖捏着她的掌心,大概就是刚才同陆容握手的那边手。
“结什么账,三叔都在这了,哪有让小辈结账的道理,”谢云摇摇晃晃没站稳,奚落谢三叔还没忘记连吃带拿,用肩膀推了下陆鸾,“饭菜要打包吗?”
陆鸾让她靠着自己的肩站稳,淡淡地说:“我不爱吃海鲜。”
“哦,那就是不要。”
“嗯。”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走了。
走的时候谢云还特地跟陆容打了个招呼。
全程谢三叔基本都被晾在一边,除了被奚落和被蹭饭的时候。
吃完一道霸王餐,在外面马路边站稳的一瞬间,谢云立刻说:“谢国昌想要重新勾搭陆家做进货渠道。”
对她说的话,陆鸾没多大反应。
谢云又说:“他做白日梦。”
这次陆鸾有了反应,他掀了掀眼皮:“怎么?”
“陆容向来不吃回头草,合作过一次崩了,他会变得很难说话。”
陆鸾沉默了下,说:“你还挺了解他。”
“陆家三少的名声谁不知道,”谢云有些烦躁地撩了下头发,“但是今天看他真人好像又不是传说中那么刀枪不入,谢国昌这次要是真成功了我得恶心的三个月吃不下饭……”
谢云还想着怎么给谢三叔把这事儿搅黄了,也不知道冲到陆容面前告诉他醉仙楼楼板换人了别看谢三叔满嘴跑火车做事不诚心她谢云诚意做生意童叟无欺行不行?
谢云正想着怎么跟陆容说上话。
陆鸾伸手拽了下她的头发:“发什么呆?”
谢云:“在想怎么强抢陆容……”
陆鸾:“?”
谢云:“的生意。”
陆鸾:“陆容唯利是图,你有什么给他图的?”
谢云茫然:“美色行不行?”
陆鸾:“……”
他用看病人的目光看了面前的女人一会儿,见到谢三叔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之后她就有点精神不稳定的样子……他微抿唇,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还饿不饿?”
“……饿。”她愣了下回答,她刚才都没吃两口,“怎么了?”
“带你去吃别的,去吗?”
“啊?”
“看我。”
“什么?”
“谢小姐,你的魂都快飞到陆容身上去了。”
高中生终于露出个不高兴的表情。
可惜谢云早就习惯了他日常抽风的不高兴,所以她无动于衷得像个渣女,甚至被他这么一提,就觉得自己被提供了不得了的新思路,她转头望着陆鸾:“你有陆容微信吗?”
陆鸾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被偷了井盖的下水道,思考了三秒把人塞进去的可能性。
然后收回目光,冷淡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