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谢云想过陆鸾大概会带她去一个路边摊,但是她没想到是李子巷的路边摊。
夜晚的李子巷别有一番风味,破旧的路灯昏黄,但因楼间距很窄所以各家开着的灯通过窗户透出来倒也还算亮堂,从别人家里传来对话的声音,还有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联播。
家家户户都很热闹,在江市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入住率百分之百的小区。
脚下的鞋踩在青石砖地面上发出坚硬的声音,李子巷的排水系统老旧,生活污水有些从下水管道涌出投入石砖缝隙发酵成奇怪的味道……谢云跟在陆鸾的身后,经过了一家牙科诊所,一家杂货铺,一家中药材铺,还有一家家庭纺织厂。
“这里居然还有牙医诊所。”
“洪叔五几年从过海那边来,便在这开了牙医诊所,价格比外面的牙科医院便宜三分之一。”
“这里不会连医院都有吧?”
“诊所也算的话。”
“李子巷简直是一座缩小版的城市,巷子里的人岂不是这辈子都不用走出巷子大门?”
“如果不想的话,”陆鸾停顿了下,“确实可以。”
“不过应该不会有这种人,”谢云扇了扇鼻尖,作驱赶鼻尖奇怪的味道的模样淡道,“毕竟硬件环境太差。”
“有些人从小成长在这里,对他们来说,生活安稳便好,没有那么多讲究。”
他们说着走进一个拐角,破旧的居民楼一楼窗户被切割做了个贩售窗口,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个写着“猪仔豪手打鱼丸”字样的招牌,几个阿嬷和阿伯一边打着扇子聊天,在排队在买鱼丸。
陆鸾过去,要了五块钱的鱼丸。
五块钱有一小袋。
“这是做什么?”
谢云问。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陆鸾态度不算很好地反问。
谢云沉默了三秒。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跟你要陆容的微信?”
陆鸾正在考虑要不要讽刺她不如等到下辈子再反应过来也不算太迟。
“放心吧,商业合作。”谢云拍了拍小阿弟的肩,哄他,“他哪有你半点帅呢?”
这哄小孩子的语气让陆鸾的脸变得更黑了些,抓着谢云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扔回她的身边,他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家茶餐厅门前,餐厅门前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姚记冰室。
正是晚饭时间,铺着老式花砖、供着关二爷神像的餐厅里面热闹得很,店里带着托盘来回穿梭上食的中年女人;
一个帮忙的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
还有旁边开放式小厨房里一刻不停捞面的阿叔。
看上去生意很好的样子。
中年女人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年轻人,眼前一亮露出一个笑容:“阿鸾,好久不见!今天居然还带了……客人来!”
初中生小姑娘听见“客人”二字,也跟着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乌溜溜的,看了一眼陆鸾,又看了一眼陆鸾身边的谢云,她冲她飞快地眨眨眼,有点儿困惑的样子。
陆鸾叫声“幺姨”,转头看了一眼谢云,接着冷漠地直接把视线收走。
谢云站在他身后不怕死地嗤嗤笑:小朋友在闹别扭呢,真可爱。(……)
在她像个痴线佬自顾自发笑时,年轻人又转头冲那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叫了声“软妹”,接着带着谢云找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
中间他还和几个在吃粉的街坊邻居打了招呼,大家看上去都很熟的样子。
茶餐厅里没有空调,很热。
谢云歪着脑袋看角落里的风扇,这家店铺里没有空调,热烘烘的,唯一解暑的便是这一台聊胜于无的摇头风扇,慢悠悠地转着,每次转过来都带来一阵凉风……
她盯着老式电风扇着迷地看了好一会儿。
“热?”她对面的年轻人问。
“嗯。”
“忍着。”
谢云又开始发笑,陆鸾冰冷地瞥了她一眼自顾自脱掉校服外套,跟幺姨点了两杯咖啡奶茶,两碗鱼丸面,加两只猪仔包。
“鱼丸没有啦,就剩一碗的量,”中年女人拿着点餐的手写本,粗着嗓门说,“也不早点来!”
陆鸾拎起手里刚才买的那袋鱼丸给她看。
她看着丝毫不意外,接过鱼丸笑着说:“就你滑头,那就老规矩收你个面钱,记你四块钱哦?”
陆鸾点点头:“再加个叉烧蛋饭。”
女人点点头,又转头打量了一圈谢云,接着和善地笑了声,说话却是和陆鸾说的:“我还以为你同阿软今年要一起过七夕。”
“胡说什么,”陆鸾面无表情地说,“阿龙不要同我拼命?”
后来陆鸾告诉谢云,女店主说的阿软就是店里的那个初中生小姑娘,小姑娘是王井龙的妹妹,叫王檬。
“王井龙就是那天在修车店给你倒水的……算了,醉鬼记得什么?就是那天在学校门口像哈巴狗一样管你叫‘姐姐‘的那个傻子。”
陆鸾不客气的形容让谢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
“注意礼貌。”
陆鸾懒得理她。
过了一会儿,吃的上来了。
塑料杯子里装的咖啡奶茶全是碎碎的冰,一口下去凉到天灵盖发麻,夏日的闷热被驱赶的干干净净……谢云喝奶茶的时候看着陆鸾将其中一碗鱼丸面挪到她的面前,问她:“吃不吃辣?”
她点点头。
他打开辣椒盒,用小勺给她加了一点辣椒油。
鱼丸很新鲜,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能吃到鱼肉的味道,面有碱水味,配着汤很鲜,辣椒油也十分开胃。
谢云很惊讶李子巷里藏着这样一家味道好的小店,她进来的时候还惊讶它为什么看上去生意兴隆,现在倒是自己找到了原因……从女老板娘的语气来看,这里的鱼丸面每天都还不够卖。
谢云吃了两个鱼丸:“这鱼丸味道很好。”
陆鸾头也不抬:“猪仔豪手打的,就卖这么多,三分之二被这家店买来,剩下的散卖很快也卖完,新鲜的鱼丸味道当然最好。”
谢云又吃了一颗,想到刚才陆鸾五块钱买了一袋:“这种鱼丸在外面的超市可能要卖二三十块钱一袋,他们在李子巷做生意,亏大了。”
“出不去的。”
“为什么?”
“出了李子巷开店,就要办健康证、卫生证、经营许可证……猪仔豪都六十几岁,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愿意去弄这些?如今他同这家茶餐厅合作,收入稳定亦很知足。”
“合作?所以这才是老板娘甚至愿意帮忙加工外带食材的原因?”
“给一勺汤一坨面还有一勺盐的成本,她收我四块钱,顺便帮猪仔豪销货,为什么不行?”陆鸾说,“互赢互利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叫软妹拿了副干净的碗和勺,将那份他还没动的炒饭分了一点出来推给谢云……
炒饭是用猪油炒的,颜色金黄,颗粒饱满,洒了葱香得要命。
吃到了好吃的,谢云今日不太好的心情稍微有转变。
她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这里味道确实不错,与其食材不够最后替人加工收费,为什么不多进一些食材?”
“生意有时不错,有时下雨便没那么多人,鱼丸和叉烧都是当日从巷子里做烧腊和鱼丸的作坊里现买,买多了不好处理……反正熟客知道来晚了鱼丸没有,实在想吃,会自己带。”
“多的食材可以放冰箱。”
“隔夜了,味道就不对了。”
陆鸾低头吃饭,随口说。
“还有别的好处,其实刚开始未必是觉得味道有多好,很多人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带鱼丸来加工很划算也很方便,所以很愿意让他们赚这份钱,”陆鸾听上去答非所问说,“久而久之,口味都吃习惯了,便总来光顾生意。”
“……”
刚从江市最大的海鲜酒楼出来,除了惹一肚子气什么也没捞着,现在来到小小的冰室茶餐厅,谢云反而有了一点点茅塞顿开的感觉。
此时陆鸾已三两口将面前的饭扫光三分之二。
谢云捏着勺子一口一口的喝汤,喝饱了便放下勺子,专心地看陆鸾吃东西……看他把自己面前的食物一样样吃干净,她又捏了捏勺子,试探性地把自己面前那盆面往他那边推了推。
颇有一些投喂的意思。
后者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饱了?”
谢云晚上吃的向来不太多,她点点头。
下一秒便看见他伸手将那碗吃剩下一半的面拖过去,重新拿了双筷子,三下五除二扫干净……全程她低着头看他吃,目光停在年轻人微挺翘的鼻尖上。
有一层薄薄的汗。
谢云抽了张纸巾伸手给他擦了,捏着筷子的年轻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软妹送了猪仔包上来,摆在谢云手边。
黄油烤的金黄焦脆的面包,离她很近那份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炼乳,小姑娘冲她拘谨地笑了笑……谢云回她一个微笑时,见她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低头转身回到厨房。
稀碎的脚步声响起,陆鸾从碗边缘抬起头,正好看见软妹红着脸跑开。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笑吟吟地望着她的背影。
“陆容就算了,小姑娘你也不放过?”
陆鸾突然开口。
“什么?”谢云收回目光,“陆容怎么了?什么不放过?”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她红唇边停了几秒,心中又无声升起一丝丝暴躁,微抿唇说:“没事。”
瞥了他一眼,他不说,她也不会追问。
谢云拿起那块猪仔包咬了一口,“嘎吱”一声边缘果然是脆的,炼乳浸入中间柔软的面包里,甜滋滋的。
晚上过了六点不碰甜的她今晚喝了一杯奶茶外加一整块沾满了炼乳的猪仔包。
陆鸾去结账的时候,她慢吞吞站起来,撑得想要扶墙。
但她也没忘记正事,等陆鸾结账完,看了眼一共才四十几块的账单,谢云扯了下他的衣袖,问:“你不是说要介绍当年事故受害者同我认识?”
陆鸾倒是没有含糊,说:“你已经见过了。”
谢云:“什么?”
陆鸾:“当年那个从高空作业坠落身亡的男人,就是阿软和阿龙的父亲。”
谢云愣了愣,脑海里一瞬间闪过那个笑嘻嘻叫她姐姐的高中生,还有方才给她面包多涂了一些炼乳的小姑娘的面容。
“好消息是,你长得很具有欺骗性,”陆鸾压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衬衫上挪开,“阿龙和阿软都很喜欢你。”
不然他也不会强迫他们去帮助她做这件颇有风险的事,若是第一眼便没有眼缘,这件事便没有后续,他提都不会再跟那对兄妹提。
幸运的是王檬看上去挺喜欢谢云,猪仔包上涂的炼乳快要倒上去半罐便可以看出,小姑娘以前并不会轻易同陌生人如此示好。
对此陆鸾甚至可以说有些惊讶。
他话一刚落,就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身后传来“嗒嗒”的碎步声。
刚才茶餐厅里的小姑娘在昏暗的灯光下冲了出来,看见站在店门口的两人,脚下一个猛刹,“啊”了声。
看着有点惊喜。
又像是小兔子似的“嗒嗒嗒”蹦跳着冲过来,来到谢云跟前,她将一个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棒棒糖塞进谢云的手里。
“秋,秋梨棒棒糖。”
她慢吞吞地说,指了指谢云手中的糖果,后者顺势低头看了看,好像是手工做的。
谢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人塞了颗糖,但是甜滋滋的糖果和软萌萌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她收了糖果,笑眯眯地抬手摸了下小姑娘的脑袋:“谢谢你。”
小姑娘涨红了脸,摆摆手。
后退两步,看了眼陆鸾,又往后退了两步,冲他们挥挥手,这才转身跑开。
谢云撕开包装袋把棒棒糖塞进嘴巴里,心中感慨:如果许湛是个妹妹该有多好,肯定不会变得如今这幅讨人厌的模样。
“她真的好像挺喜欢我。”
谢云挺美地得出结论。
陆鸾就不耐烦看她臭美,一句话不说带着她出了李子巷。
两人抄了个近道去了修理厂,谢云见到了她时隔许久的车,如今已经被恢复如新……别看这修理厂规模不大,手艺真的还行。
谢云上次开车去4S店补漆,一个引擎盖的面加前杠钣金收了她八千,喷完漆上还有坑。
她围着自己的车转了一圈,然后站在旁边的空位上,原本那还停了辆Aventador,谢云站在那空地上面,问:“陆三少的车开走了?”
江市的Aventador就那个把辆,要认出主人实在不难。
“又想鬼扯什么?”
陆鸾懒得跟她绕圈子。
谢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面前的小朋友:“小阿弟,你不是认识陆容?你发个微信问问他,周末的慈善晚宴他会不会去?”
陆鸾怀疑这女人没有心。
但他还是诚实地说:“不用问,他去。”
反正她到时候也会看到,撒谎也没用。
谢云眼亮了下:“那你知道他有女伴了吗?”
“有。”
“答得那么快,你怎么知道?”
“那天陪季茵去租礼服就是让他的,”陆鸾恶意满满地说,“季茵就是他的女伴。”
然而令他比较失望的是,谢云没有露出类似“惊讶”“愤怒”“尴尬”“狼狈”“失望”等任何表情,她只是眨了下眼:“许湛以一条原本属于季茵的高定礼服裙贿赂我,让我陪同他一同出席晚宴。”
“我知道。”
“前几天季茵还为了许湛要死要活的,”谢云说,“要不你去帮我问问她,裙子和男人都还给她的话,把陆家三少借我用用,看看她愿意不愿意,好不好?”
“……”
陆鸾垂眼打量着谢云。
许湛还是陆容?
老年人才做选择。
小朋友都不要。
“不好,”陆鸾说,“你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