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天气不太好,乌压压的天,云层很厚,眼看着又要下雪。
陆鸾穿上了吃软饭吃来的Arani,深蓝色,定制已经来不及,好在他身材不错,穿成衣也十分好看,肩宽腰窄,比巨幅广告里的男明星只好不差……
男明星还有个把腿短溜肩的呢!
谢云弯腰替他整理了下袖扣,垂着眼说:“再说一遍,今日需如何?”
“尊重官方,尊重司法,尊重审判结果。”陆鸾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找许湛的麻烦早去了,何必等着今天……法警配枪吗?”
“不知道,你要当庭和许湛干起来,可能他们会告诉你答案。”
谢云直起腰,看了眼眼前这满脸不驯的小孩,捏了把他的脸。
早上九点半开庭。
谢云到的时候,才八点不到。
能看见法院外面已经蹲了一些报社的记者,其实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企业家、暴发户相序倒下,或者谢国昌开庭的事在国内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对于江市来说,还是值得占据个隔天头版头条的……
地头蛇么。
又是谢家的人,老四刚刚车祸去世,老三又要锒铛入狱,已经有人传闻说谢家祖坟出了问题,不然不可能前半辈子顺风顺水,这一年却突然发生这么多事。
谢国平是倒了霉,然而谢国昌这种“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事却被和他搅成一团、甩锅给了祖坟风水,谢云都很替祖宗们不平,偏偏有人不要脸,抓着这事儿做文章……
在入庭前,谢云遇见了很多熟人。
比如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的大伯和二伯,小姑姑,婶婶等,他们作为谢国昌那边的家属出席,跟在谢珊的后面,统一着装,如出席葬礼。
他们会出现谢云不太奇怪,谢国平发家后,说他养着全家也不为过,谁家有个添车买房都要找他,大多好吃懒做,唯独谢国昌更有野心――
也不知道当时谢国昌是否同他们保证了什么有的没的……
如今谢国平走了,这群人便指望着谢三叔把弟弟的一切夺来,继续维持他们的米虫生活,如今眼看着大厦将倾,他们怎么可能不急呢?
他们自然是希望谢国昌没事,很怨恨谢云,更怨恨早些年没和谢云打好关系的自己,甚至是怨恨把一切都留给了女儿的谢国平。
“阿平真是的,有什么东西自然是留给我们这些年壮的兄弟姐妹,一股脑的都留给了阿云个女娃,她懂什么嘛!”
谢家的大伯骂骂咧咧,“自己要死了便不管一大家子人死活,只有谢云要吃饭的嘛!真是自私!”
谢云听见这人骂谢国平自私,简直想要发笑。
似笑非笑的目光,如俯视跳梁小丑,轻飘飘地扫过不远处那些人。
谢云看见了许湛,不太意外,作为谢国昌的合作者,她明明知道他会出现的,但是真的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却还是觉得心中一空,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失去了这个阿弟……
她瞥了他一眼,那么一群泱泱乌合之众里,也只是有许湛得到了她这正式的一眼。
谢云原本不准备跟她们废话太多,拎了拎手上的包抬脚要入观审人员坐席,然而就在这时,身后有个尖锐年轻的女声响起――
“谢云!你这扫把星!”
谢珊到底年纪小,眼下又被无视,仗着长辈亲戚都站在她那边,自然觉得底气很足又嚣张。
“你自己没了阿爸,便越发扭曲嫉妒起了别人!四叔不在了我阿爸帮助家里人,你也不愿意,把所有的业务都要回收,还要整我们家的餐厅,整我阿爸,一点后路都不留!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这个女人的心思也太恶毒了!”
她这话一说,把矛头全部扔给了谢云,暗示是她想饿死那一大家子。
那些三姑六婆伯伯叔叔都附和了起来。
“是啊是啊,阿平家大业大,按照遗产继承,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怎么可能一分钱分不到的嘛!”
“你怎么能独吞!”
“一人吃也不怕撑死哦!”
谢云没说话,然而此时,跟在她身后的王家兄妹却听不下去,早些年害死他们父亲,害得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人的女儿趾高气昂、颠倒黑白……
看她身上穿的、背的、戴的,没有一件不是名牌,王檬还小什么也不懂,但是王井龙天天在修车厂还有夜色混饭吃,多少还是懂些,知道眼前这可能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光手里拎的包都要三十几万。
他们兄妹,连一件羽绒服都要共享穿。
他才想问,凭什么?!
“放什么屁呐!”
王井龙捏了捏拳头,手指关节咔咔作响,扬了扬下巴,打断了谢珊的大放厥词。
王檬往谢云身后躲了躲,目光怯怯望着谢珊,大概徐秋秋已经是她见过的恶人顶配,从未见过比她更加嚣张跋扈的人。
王井龙成功引来谢珊注意,她视线转过来,只看见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中学生,一想到便知他们便是今日害得谢国昌开庭受审的罪魁祸首,当即冷笑一声:“我说什么跟你有关系?你也配和我说话吗,李子巷泥巴里滚出来的野种!”
――啪!
话语刚落下,清脆的巴掌声便落在她的脸上!
谢珊被打懵了,只觉脸上一阵酸麻,如蚂蚁啃噬,几秒后左脸侧突突跳着肿痛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你打我!”她黑洞洞的眼望着谢云,“你敢打我!”
“长兄如父,你爸妈不管你,当然由我这做堂姐的管教。”谢云放下手,“谁教你的嘴那么臭?”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软妹的头发,低头用温和的目光看了看她,甚至冲她笑笑。
“诸位阿伯阿婶也不必着急,遗产按照当事人直属亲戚分配自然有你们一份,若是如此,我谢云怎么有脸独吞……只是我阿爸走前立过遗嘱,白纸黑字,法律层面生效,他将生前心血全部留给我,也是对我给予厚望,怕我心如死灰随他而去,他的遗愿,我自然也没有要做个不孝女、拱手往外推的道理。”
女人的声音四平八稳,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抬起来动了动,似乎刚才那一巴掌确实用劲不小,她的手也疼了起来……
谢珊也是实在不敢仗着有长辈撑腰出这臭头。
毕竟这么多长辈在,他们骂谢云,虽然她没把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外面这么多记者,周围这么多眼睛,她要真干了什么忤逆长辈的事被传出去。,也实在是不好听。
可是谢珊不一样啊,她和谢云是平辈,甚至是妹妹。
阿姐管教多嘴多舌的妹妹,实在是天经地义得很。
赏了谢珊这巴掌,她倒是神清气爽,在谢珊反应过来要扑上来同她拼命时,两边人同时有人上前将她们拉开――
“姗姗。”
许湛看似拉扯实际上是压着谢珊往前冲的肩膀,将她压住,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阿云。”
陆鸾这小崽子聪明,只是从后抬手半拥抱一般揽住谢云的头,从一开始就护住她不给谢珊抬手把巴掌扇回她脸上的机会……
谢云的手甚至还是自由的,她只是往后靠了靠,若谢珊真扑上来,搞不好还要挨她一巴掌。
“行了。”陆小阿弟声音很是平静,垂眼看着乖乖被自己圈住的女人,“今早是谁三令五申让我不许惹事?”
“怎么了,我这人向来双重标准,”谢云靠在他怀里,仰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第一天认识我?”
“……”
众人注视下,陆小阎王那张面瘫死人脸,也有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
别说旁人,就连脸上还疼的要命的谢珊都有些看呆,更不提此时压着她肩膀的许湛,看见这两人莫名其妙飞跃似的亲密互动,会是如何作想。
此时有工作人员上前来警告他们,不要将此等严肃神圣地当做菜市场,众人这才作罢,一场闹剧就以谢珊吃了个大亏作为落幕,所有人一一入内就座。
开庭为当事人陈述。
被告谢国昌,以“多年前工地承包建造过程中,在生产、作业中违反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导致二人死亡,若干人重伤的重大伤亡事故”,“台风天强令他人危险冒险违章作业”,“多年前涉嫌指使他人对醉仙楼投毒导致食客食物中毒引发社会舆论,多年后故技重施未遂构成不正当竞争经营”等罪名被起诉。
除此之外,在国家三令五申“扫黑除恶”共建和谐社会的今日,谢国昌命令手下的社会闲散人员,多次威胁、强迫、贿赂租户不合理涨租,造成极大的恶劣影响。
对于谢国昌这些年干的破事,郑律师手中资料厚厚一本,光一一陈述便用了将近二十分钟。
每一项的足够他在监狱里坐到屁股生疮。
奈何谢国昌请来的律师也十分有名,面对这么多的罪名指控,临危不乱,配合谢国昌,装傻充愣――
“这么多年的事了,我不知道,不记得,你们没有证据说台风天那天是我强令他们上吊车继续作业……”
谢国昌耍起无赖,“你们有录音吗?那时候我在家里,起台风了谁不在家里呢?谁知道这几个工人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要跑到工地上去,还出了事,我出于人道主义还赔了一些钱的,就因为我心善所以如今便怀疑起我来了?你们这和碰瓷有什么区别,这样下去以后大家还怎么讲良心做事?!”
他振振有词。
让谢云见识到了,无赖的脸皮只会随着年龄变得更厚。
质证阶段,软妹被带上了庭,庭上灯光耀眼,身着中学校服的小姑娘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原本并未觉得此番前来有什么不对。
然而或许是眼下庭上肃穆,成百双眼注视着她,像是一股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拉扯,她的记忆忽然就被唤醒,在那个狂风骤雨的天气。
“阿爸,原本已经回到家……我们在固定窗户,突然有个叫,我们叫达叔的阿叔上门来,说是有个架子还未完成固定,恐怕会被风吹垮,让阿爸趁着台风未完全登陆,赶紧去补救。”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当时十分安静,所以便也成为了当下唯一的声响,清晰投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爸不愿意去,大风天吊车不稳,更何况人在上面,台风这么大的风……”
软妹说着,像是完全想起那日父亲拒绝来人的模样,若他坚持一些的话……她红了眼睛。
“可是达叔说,若是架子因为他垮塌,这么些天的工白做,损失的材料和人工都要向阿爸追责,说要起诉他,说是老板说了,此时去抢救,无论成功与否事后不予追究,还有双倍工钱――”
那时候的穷人,永远都是读书少的。
三十多岁的男人哪里懂那么多呢,一下子便被威胁到了。
那么大的风天,他同工友一起爬上了十几层楼高的架子,挂了安全绳也没有用,高处风那么大,下雨天到处都滑……
一个没站稳掉下去。
另外一个本能地去拉。
整个架子摇晃着轰隆一下就倒了,两人摔下来当场死亡,还有一些在半路的摔成了瘫子,生不如死。
老板赔了那么一点点的钱,还不够买块墓地或者做个假肢,后来再要钱就要不到了,喊人把他们轰出来,还要告他们勒索抢劫。
没天理啊。
有八卦者坐在电脑前面看庭审公开直播,在见到身穿单薄、洗得发旧校服的小姑娘时,已经骂了起来……小姑娘还会落泪,这一哭,当然不是演戏,引得围观者都要一同落下眼泪来。
谁不要唏嘘一句,太可怜了啊,还是个孩子。
谢国昌其实也有孩子,可是这会儿她穿得花枝招展,一身名牌,几十万的包拎着坐在远处一脸麻木茫然呢,哪里能和穿校服的穷鬼小姑娘相提并论――
人心本就偏向弱者。
更何况是弱者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场合。
谢国昌还在据理力争,说得还是那套:“我没说过,威胁人的事更没有做,你们不要血口喷人!瘫佬阿荣一家后续救济我没给吗,他们住的李子巷的房子难到不是我出面减免了许多?”
他的坚持,一直坚持到瘫佬阿荣被推出来。
才刚年过四十的男人,却像已经垂暮,轮椅上的他被妻子推着。
瘫佬阿荣带来的消息更加劲爆,某次去医院复查,他看见了另外一个瘫佬,看着眼熟,上前攀谈才知那落魄之人便是达叔!
昔日谢国昌的走狗,如今落魄出现在庭上,在他同样被人推着轮椅出现时,庭上一阵唏嘘。
达叔对当初自己作为谢国昌传话者所有的胁迫行为供认不讳,并指控谢国昌丧心病狂,当初瘫佬阿荣从高空摔落,一条腿摔在钢筋穿透,及时送医其实根本不至于下半身完全瘫痪……
“是谢国昌,电话里反复确认瘫佬阿荣是不是真的有救,还说什么不如死了算了,拖拖拉拉,想要欺瞒事故,试图把人拉回李子巷的黑诊所救治……那种地方卫生条件怎么行呢!最终伤口感染了,血流淌着要用脸盆才接的!”
……
“事后,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过海躲一躲,我拿着钱很快用光,他不愿再接济我,又派人想要把我做掉,我是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肠……昌哥,你真的是寒了兄弟们的心,如今也不要再怪我们出卖你!”
达叔字字泣血,不惜连自己当年在谢国昌怂恿下所为恶行一一承认,甚至拿出几张有谢国昌亲笔签字的字据。
人证物证具在,谢国昌傻眼,瞪着达叔,像是困惑又像是愤怒――
只是完全不见悔恨!
满庭哗然。
谢云余光瞥见,谢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下发生的一切,小脸煞白。
在她身后,许湛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眼底一片冷漠与清明,他站起来直接离开了庭审现场。
那昂贵皮鞋踩在法庭冰凉的地砖上,掷地有声,声声入耳,如今日庭上审判,为尘埃落定的前奏音。
最终。
谢国昌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不正当竞争罪”,造成他人直接经济损失、生命损害,且在安全事故发生后,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故意阻挠开展抢救,导致人员死亡或者重伤,或者为了逃避法律追究,对被害人进行隐藏、遗弃,致使被害人因无法得到救助而死亡或者重度残疾的,分别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三十四条的规定,以故意杀人罪或者故意伤害罪定罪处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危害生产安全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
一审判决结果,以上罪名并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不正当竞争罪,数罪并罚,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庭散。
谢家人见谢国昌倒台,许湛离场,如今不敢再得罪谢云,毫无来时嚣张气焰,灰溜溜散去……
唯独谢珊还僵坐于原地,手机响个不停,想来是她那当惯了富太太的亲妈也慌了神,打电话来要问女儿如今她们该何去何从。
谢云走回走廊。
远远看见王檬如游魂夹杂在人群中向着她们这边走来,夹在一群陌生的成年人中间,小姑娘单薄畏缩得叫人心疼,她脚下虚浮,走两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立起,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就像是外面的天气。
阴霾只是被厚厚的乌云盖着,其实从未散去,当有人强行撕开了云层,黑暗的光就笼罩了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看着捂着脸蹲在墙角无声哭泣的小姑娘,身后蹙眉站着,又不敢冒然上前安慰的年轻人们。谢云有一秒也觉得,她可能过于残忍――
为什么要把他们强行拉进来卷入,逼迫他们想起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呢?
自私的想法也是有的,她是想要扳倒谢国昌。
除此之外,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法院会对谢国昌现有的财产进行盘点,这些年他欠他伤害的人的,连本带利,都会被还来,那会是一大笔钱。
不够纸醉金迷。
但足够青黄不接的人们生活走上正轨了,足够活在李子巷的孩子们离开那个阴暗的封闭圈,走到外面来,交学费,上重点高中,上大学……
她还有个哥哥呢,还可以读书,工作,嫁人,生娃,她会一直都有一个家的。
眼泪是对过去的告别。
人活在当下。
眼睛看到的应该是未来。
撕开云层直面阴霾,总有一天阳光会驱散一切照射下来的,那个才是他们应该有的明天呢……
所以。
痛就痛一会儿好了。
忍忍就过去了。
谢小姐便是这样的人了,她最擅长以己度人,若是放在网上,可能是要被骂成筛子的,她自己怎么会不懂,只是还是这样做了,谁也拦不住,也没试图跟谁商量过。
事发时有点后悔和心虚,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只要随便被安慰一下就心安理得了――
“阿鸾,我是不是个特别可恶的女人?”
谢云问陆鸾。
年轻人盯着她泛红的眼眶看了一会儿,看着那双眼里写着“安慰我,快”,却无情耿直:“一般可恶而已,只是这问题问得有点矫情和婊里婊气。”
“……”
“是不是想听我夸你,说你是个好人?”
“……是,那你夸不?”
“看软妹哭成什么样了,”他抬起手,随意撩了下她的头发,故意将整齐烫好的头发弄乱了些,“夸个屁啊,要点脸成不?”
“……”
收回“年轻小孩挺香”的前话。
所以说,要这种小崽子有什么用啊。
除了用来气人,屁用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