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没睡,徐辰精神还算不错,第二日准时起床,先上了刺绣课,再去书房习字。
振西今日却迟迟未来,害得她和李先生在书房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打发人去叫他,他才姗姗地来开了门,到了之后也不复初时的殷勤,常常站在一个角落里,顾自走神。徐辰自给自足,倒也乐在其中。
直到她那几乎从不踏足书房的爹爹突然大驾光临,振西才重又热络起来。
徐定文春风得意的,还未进门,笑声就先传进了书房里:“辰儿,你快来看,爹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徐辰默默无语,能让这位老爹兴奋异常的,不用猜,肯定跟个“周”字相关。
振西忙着给徐老爷搬椅子,端茶。
徐老爷坐定了,拿出了一封书信,果然开口就是:“小周将军给你的!他听说你摔伤了,万分惦念,只是苦于如今南疆还不安定,不能亲自回来看望你,所以只能托人给你带了一封信。”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一旁坐着的李先生道,“先生,劳烦你读一读,小周将军的信里说了什么。”
徐辰顿时感叹古代女性的隐私权真是太不受重视了。这位父亲好像忘了书信是指名给女儿的,而且是未来女婿给写给女儿的,很有可能是一封火辣辣的私密情书,让人读出来真的没问题么?不过反正这信实质上不是写给她的,辣得跟泡椒凤爪一样也不关她的事。
李梓言,李先生已经开始一本正经地念那封信:“……听闻小姐伤势颇重,飞白心急如焚,日夜无眠,只恨不能亲身到府上侍奉汤药。幸而小姐福祉深厚,安然度过此劫,日后也必能逢凶化吉,顺心如意。南疆荒蛮之地,无以为表,只随信附上飞白亲手所采的红豆一串,供小姐顽笑。”
徐老爷听到这里,忙说:“确实还送来一只锦盒。”从随身的小厮手上接过锦盒,层层打开,上好的绸帕中托着一五彩丝线串起的红豆手链。他不解:“千里送红豆,不知有个什么讲究?”
他早就提前看过了那封信,不是不识得字,只是年纪大了不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典故,更不明白堂堂将军,为何送的东西是寒碜的豆子,所以才来书房让先生解读一番。
这个,徐辰倒是明白。古今男人追女孩子的手段,几千年都没有变过了。
李先生回答道:“红豆也叫相思子,摩诘有云‘此物最相思’之句,即言红豆为男女间表达相思之物。”他低头向匣中细瞧了一番,道,“这红豆串珠共有六颗,大约是犬六’字顺心如意的意思罢。”
徐老爷顿时喜上眉梢,取出红豆珠串,对徐辰道:“辰儿快来戴上,莫辜负了小将军的一番深意。”
徐辰忽然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周将军充满了好感。倒不是她被这些情侣之间的小玩意打动了,而是,她的手上原本丁丁当当地戴了许多镯子,金的银的,沉甸甸跟镣铐似的。徐老爷说,有了小将军亲手做的珍贵手链,自然是只能一心一意地戴着它了,万万不能再戴那些庸俗的镯子与它并列。因为这个红豆串珠,她得以从又贵又重的手饰中解脱出来。
徐定文对着她的手腕满意地点头。经过半个月的精心保养,她的皮肤也白了许多,越来越接近辰儿的样子了。
“你好生戴着,等过年小将军回来瞧见了,也定是欢喜的。唔……”他本是满面笑容地说着,忽然皱了下眉头,抬手揉了揉心口的位置。
振西察言观色,最先看出他神色不对,抢着问道:“老爷身子不适?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快到花甲之年的徐老爷摇摇手,“最近时常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不管徐老爷留她在府里的目的是什么,说良心话,除了最初想要抹去她原本的记忆狠毒了一些,其他时候他都待她不错,这些天也确实当她亲生女儿看待。见他身体不舒服,徐辰也有些担忧,不由劝道:“正是因为时常这样,才要请大夫来瞧一瞧。”
“辰儿,爹老了。”一会儿,徐定文果然缓过了劲,慢慢道,“前几日请大夫来看过了,说年纪大的人,心上难免会有这些那些的毛病,没根治的法子,只能好生养着。”他说得有些伤感起来,“人都道我生意场上如何如何得意,却不知我撑着这半只脚踏进坟里的身子,只求你和你兄长能出息而已。如今眼看你后半生有靠,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让你顺顺当当地嫁进周府里去啊!”
他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几乎让她以为自己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能打点的,我定替你先打点妥了,但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你须得争气,在出嫁前做足了功课,才对得起周将军对我家的厚爱。辰儿可明白了?”
徐辰低头受训:“女儿明白。”徐老爹无非是希望她无限地向徐小姐靠拢罢了。
老爷子点点头,起身道:“红豆你戴着,这信我让人拿去裱起来,再送到你房里去挂着。”
裱、裱起来……这门亲事要高攀到什么程度,老丈人才会把未来女婿的书信裱起来啊!徐辰觉得这行为的土鳖程度,仅次于她大二时学院召开的一个“某大人物给我校学子回信一周年纪念会”,遂委婉地抗议道:“我小心地收着就行了,不必裱起来了罢……”
徐老爷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周将军能文能武,写得一笔好字,长安城里千金难求。这信里许多字,不挂出来岂不可惜?”
他的眼里,看见的不止是书信,还有白花花的银子。这么多银子藏在暗处,犹如衣锦夜行,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因此,徐辰觉得这信只是挂在她的卧房里而不是大门口,徐老爷已经是十分低调了。
午后徐辰照例是要跟着傻小子学茶艺的。
望北看起来已经恢复得不错,除去眼眶上稍有青黑,几乎看不出昨日又是中暑又是中毒地折腾了一晚。只是这人习惯性地绷着张脸,散发出“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气息,一点也不亲切可爱。做下人做到这份上,还能让徐老爷留他在身边,大概只能用他高超的茶艺来解释了。
他对学生的要求也高:“今日利索些,认完这批茶具,还要鉴赏二十种茶叶。”
徐辰夸张地掩口打个哈欠,斜觑着他:“昨晚太热没睡好,我精神不济,恐怕记不了这么多。”昨晚折腾了一宿,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不能放点水么。再说反正她十几天之后也要死了,大家做个样子,差不多就得了,有必要这么较真?
望北似乎是能看透她的心思,道:“五日后周将军夫人就会请你赴宴,你一问三不知,万一到时候丢了丑怎么办?”
“赴宴?”徐辰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徐老爹没有提起过这回事。照他的脾气,要真有来自将军府的邀请,怎么会不第一时间告诉她知道?但望北的样子也不像是胡诌的。她狐疑道:“你听谁说的?”
望北滞了一下,他总不能说他“记得”即将有这回事,只能快速把这个话题带过:“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几日你须得刻苦了。凭你的资质,我也不指望你到时候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只要稍微沾点边,知道一些名词,别差得太离谱就行了。”
他的神情,活像绝望的教授对无可救药的学生说着“求求你们了,只要不交白卷,就给你们过。”
受鄙视至斯,徐辰认为,一部分原因确实该怪她天赋不够,更大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嘴上不饶人,换一种说法就是毒舌。明明可以如春风般鼓励她,非要秋风扫落叶般打击她已经不多的积极性……这孩子,性格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鉴于他年纪还小,可塑性较强,徐辰觉得有必要给他树立一个正面的典型。她状似无心地问道:“十八有没有见过小周将军?”
小周将军,周飞白,大概算是他的情敌罢?像望北这样的人,好言相劝定当耳旁风刮过去,定要拿什么来刺激他一下,才会往心里去。男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个驰骋沙场的梦,而小周将军出生高贵,又少年英雄,名声响彻长安城,正是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她打算从小周将军切入,然后从军人的宽广心胸谈起,到少年人该有的理想抱负过渡,再转入待人处世的哲学上……徐辰觉得自己当年没有留校做辅导员真是太失算了。
可是,他的回答一下子就把她后面的话给堵死了:“没见过。我进府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南疆。”
“我见过我见过。”一直静立一旁的琉璃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接过话头道,“小周将军可年轻了,长得又俊,待我们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头一次见面,听说我叫琉璃,就赏了我一对琉璃坠子,我现在还收着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她很为小姐的失忆惋惜,“小姐,你看到他,就会想起他以前是多么好了。”
小姑娘说到心目中的偶像,兴奋得脸都红了。徐辰看着望北,故意叹道:“上得了战场,哄得了姑娘,这才是英雄本色。”
望北不以为然,无意间看到她一截皓腕上露出一点红色,皱眉问道:“你手上戴的是相思子?”
徐辰褪下来给他看,笑道:“是啊,小周将军托人带过来的,有心罢?”
他看了眼,冷嗤一声将它丢还给她,“相思子有毒,当心别……”
望北本想说“当心别吞下去了”,但忽然想到她的本意正是求死,剩下的半句话就成了一根梗在喉咙里的刺,上不去,下不来,扎在肉里,隐隐约约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