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儿,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徐定文坐在床上,神情黯然地说道,“你的婚事一拖又是一年,眼看着就要十九,快成老姑娘了。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年……唉。”
徐辰心下一酸,勉强笑道:“大夫说了,你只是劳累而已,不要多想。”
老爷子一点也没将她的安慰听进去,像嘱咐后事般说道:“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底,以后出了什么事情,不至于着慌。怕只怕周将军三番两次推迟婚期,是成心找借口拖延,就等我两眼一闭去了,他们能再反悔,那我以前砸进去山一样的银钱都算是打了水漂了。要是真的如此,你就算做妾都要嫁进周府去,尽力讨小周将军欢心。据我所知,他身边现在还没有侍妾,你进去了,就是第一个,争取早点生下子嗣,努力往上爬,一定要把我们家该得的讨回来。”
他说这话的态度十分坦然,一种吃准了她会答应的样子:“过不了几年等周将军老了,他也就管不动了。小周将军毫无疑问是十分宠爱你的,加上有了儿子做筹码,就算你当不了正室,又能怎么样?只要周家的家业都传到你的孩子手上就好了。到时候你和你哥哥里应外合,互相照顾着点,不要忘了你们都是徐家的人。”
难怪他当时冒着被人揭穿的危险也要找她做女儿的替身,原来是不甘心已经放进去的投资,想方设法地要捞回来。女儿还没过门,便已教她如何算计婆家的家业,这商人果然老奸巨猾。
嫁个人还有这许多烦心事,要不是放心不下徐夫人,徐辰真想撂开手一走了之。
才刚想到徐夫人,她的声音就传进了屋里。
断断续续的哭声。隐约还夹杂着其他人的数落声,仔细一听,仿佛是陈姨娘。
徐定文也听到了妻妾争执的声音,顿时觉得疲倦不堪,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他头疼地揉揉眉心:“我乏了,你让她们都散了罢,别吵了。”
徐辰出去的时候,便看到总是慢人半拍的徐夫人被陈姨娘堵在院门口骂,一众姬妾都涌了出来,站在偏房的廊下,兴致勃勃地看好戏。
“唷,你这时候知道来啦?锣鼓都收好了你才来看戏啊?你这夫人是怎么当的?!幸好老爷还有我们服侍,要是光指望你,说句不好听的,等你赶到,头七都过完了!”陈姨娘骂人功力不减,声音尖利刺耳,仿佛指甲划过塑料泡沫。
姗姗来迟的徐夫人仍旧是一副软糯的包子样,委屈道:“我院里传话的丫头偷懒,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也是才知道老爷病了的……”
陈姨娘更是抓住了话柄:“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下人!你看看你院里的人给你惯得,好吃懒做,把其他人都给带坏了!”
她这句话说的倒是实情,徐夫人流着眼泪,一声不敢出。
徐辰先把围观的姨娘们打发回去,再走上前说道:“陈姨娘,爹爹要静养,你少说两句罢,不要再让他烦心了。”
陈姨娘这回大概是真动怒了,气焰虽然降了下去,态度一点都不软,道:“小姐你心疼老爷,我跟在老爷身边三十多年了,又何尝不是。他近几月时常心口疼,也不让我跟你说。大夫总说他过度操劳,还不是为了你出嫁的事?但夫人可出过一份力?天天养猫逗鸟,日子过得好不惬意。难道小姐不是夫人的女儿?但凡有良心的,也不会对女儿的婚事不闻不问的。”
徐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倒是想帮忙……但老是,老是越帮越忙……”
徐辰叹了口气,对她道:“爹爹才歇下了,娘你过会儿再来瞧他罢。珊瑚,陪夫人回房去。”
总算送走了哭哭啼啼的徐夫人,徐辰把陈姨娘叫到一边,问道:“姨娘,你方才说爹爹最近时常心口疼?”
徐定文有些念旧情,陈姨娘虽然是姬妾中年纪最大的,去她那里的次数反而最多。
陈姨娘道:“是呀,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说起来也奇怪,好像每次发作,都是在月初月末的时候,比女人的月信还准。问了大夫,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可能与五行阴阳有关。当年老太爷、老夫人在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心上有什么毛病,怎么到了老爷这里,就来了这么一出。”
心脏方面的疾病不一定是遗传的,老太爷老夫人没有,老爷子有,倒没什么奇怪的。令人在意的是那个发作的时间。又不是狼人月圆之夜就会变身,发作的时间这么有规律,不像是疾病,倒像是有人搞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回想了一下,徐辰对琉璃道:“让望北去茶室等我,我有话跟他说。”
她花了一刻钟快速换下礼服,换上日常穿的衣裳,去茶室之前,先折去一个地方取了一件东西。
望北已经耐心等着了,虽然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徐辰把茶室的门一关,雅洁的室内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矮几,几上燃一炉袅袅的苏合香。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先开了口:“十八,我问你,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表情略显不耐烦:“什么话?”
“关于今天老爷突然昏厥的事。”
望北眉峰往上一挑:“你怀疑我下毒?”
她倒承认得痛快:“是。所以想听你亲口解释一下。”
“解释就是我没有动手。”他坐得笔直,冷冷地说,“老爷昏倒的时候我并不在账房里。”
“让毒药发作的时刻推迟,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不是么?你可以在别的地方给他下毒,等你走开了才让毒药发作。”
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很紧:“要是你不信任我,怎么找都是能找出理由的。”
徐辰道:“我也希望是我多疑了。不如你把那天毒耗子的药拿给我看,要是还在,我就相信你。”
“那药自然已经给耗子吃了。”他丝毫不退让。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死掉的耗子呢,总该有的吧?扔在哪里?就算埋掉了,你也可以指给我看埋的地方。”
“那种脏东西,埋了也不干净,彻底烧成灰了。”
看来他今天是不打算说实话了。徐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只杯子,轻轻搁在矮几上:“我想请教一下你,这杯子是什么来历。”
他拿眼角扫了一眼,“釉色青莹,光色柔和,白胎,是龙泉青瓷中的弟窑。我记得我第一日的时候就教过你了。”
徐辰笑笑说:“我自然记得,只是想复习一下。我还记得,这种茶杯最适宜用来泡绿茶。”
她站起来,在茶室存茶叶的柜子前面来回找,“用哪种绿茶呢……诶,其实我只认识龙井,还是这个保险,肯定是绿茶。”她自言自语似的从柜子的那一排茶叶罐子上找到龙井,搬到矮几上,打开盖子,用茶匙盛出一些放进杯子里,再去拿坐在炭炉上温着的茶壶。
望北一直看着她前前后后地忙碌,沉默着,一语不发。
“水要七分热,我也记得。”她轻轻地拿指腹快速触碰了一下茶壶壁,满意地点头道,“刚好。”
清澈的水很快注入了杯子中,至标准的七分满处,她停了手,仍旧把茶壶放回炉子上去。
徐辰双膝着地,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背脊挺得笔直,才向桌上的茶伸出手,一只手端着,一只手稳妥地扶在杯子底部。低头啜饮第一口之前,她笑着问望北,“怎么样,我这跪坐的姿势还看得过去吧。”
他神情冷淡地点头:“勉强合格。”
“太苛刻啦,你。”她啧了一声。
望北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淡漠又疏离。
徐辰笑了笑,把杯子稍往上举了举,头往下低了低,到了一个合适的、端庄的高度,嘴唇就要触碰到那青玉似的杯壁。
霎那间他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杯子,顺势往地上用力一摔:“别喝了!”
精致的杯子顿时粉身碎骨,热茶慢慢地朝四周爬散开去,在地上拖出了一个狰狞的图案。
他冷静的面具也同时碎了,露出一张愤怒的面孔,带了一点受伤的表情:
“我承认是我下的毒,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