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徐辰仍旧跪坐在地上,仰脸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杯子,是不是?”

她知道徐老爹每日晨起会去花园里溜达几圈,之后必要去花厅喝上一小壶茶。这个杯子,便是她从花厅里拿来的、徐定文专用的茶杯。望北说过那毒难洗,今日上午又是徐老爷发作的时候,恐怕下毒不久,杯子上会有残留。

“是!是老爷的。”他的眼中,墨色的眸子快被赤色的怒火吞噬,“好,你够狠,不惜用自己作饵!如今你抓到我了,赶紧去向老爷告发罢!”

“我是会去告诉老爷子。”她坦然地迎着他愈盛的怒火站起来,“我会告诉他,他心爱的龙泉青瓷杯让我给失手跌碎了,请他节哀顺变,换一个杯子用用。”

这杯子看起来有些年代了,杯底外沿釉色基本已经脱尽,一望便知是徐老爷长年累月地取放之故。望北一向谨慎,却没有把它毁尸灭迹,想来是老爷子很喜爱它,若是这杯子突然不见了反而更容易受到追究之故。

他料不到她会这么说,突然搞不清楚她来质问他的理由了。为什么要帮他隐瞒?她如今是徐家大小姐,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安安心心地等着嫁进周家,看起来对现状很满意,总不至于是来帮他谋害衣食父母的罢。

“十八,先前老爷总是心口疼,也是你捣的鬼?”

“……是。”

“光是我知道的发病,从五月份的时候就开始了,恐怕那之前还有罢?”她记得小周将军的红豆手链送到徐府的那一回,徐老爷便说是常发之症了。

他有点破罐子破摔似的,带着些绝望,直言不讳道:“是,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投毒是大恶,按律当斩。如今他的命已经掌握在她的手心里了,只要她向老爷告发,不,甚至只要有意无意地把人们怀疑的目光引到他的身上,他便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徐辰拿了把笤帚,细细地把蹦了一地的碎瓷片和黏在地上的茶叶扫进簸箕里。天热,地上的水渍很快便淡了,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浅色印子。

收拾完狼藉的地面,她重又在他对面坐好,以一声重重的叹息作为开头:“唉……你费尽心机,用了一年的时间慢慢地折磨徐老爹,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恨他?杀父之仇?你说你流浪的时候被他捡到收容下来,他对你的恩情应当如同再生父母;夺妻之恨?”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也不对,看你对姑娘家的事愣头愣脑的,不像是成过亲的模样。”

她只知道杀父夺妻是大仇,却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报的是自己的仇,杀身之仇。

望北并不想辩白什么,头并没有低下半点,眼睛却垂下看着地面,一语不发。地上的茶水印子很快就没了,清清爽爽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要是他能当前世的那些事也都不存在就好了。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徐辰摸清了他的脾气,对于他不肯多说的事,他的嘴巴就像是上了拉链,被卡死了的拉链,打不开就是打不开,再努力也是白费劲。人人都有不愿被别人窥探的秘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各触到伤心事,两人对坐无言久久。

矮几上的苏合香静悄悄地燃着,一缕香烟越燃越细长,袅娜地升腾成一线。在它完全中断之前,徐辰终于打破了僵局:“这事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能判断其中的是非曲直,或许你真的有非杀了老爷子不可的理由……”

“我没打算要他的命。”望北冷静地低声道,“我只是让他时不时感受一下锥心的痛。”

“好吧,你没打算杀他。”她其实觉得这样漫长的折磨已经比一刀杀了老爷子还让他痛苦了,“说起来,我突然出现顶替了徐小姐位置,又自说自话地决定留下来,到今日把你叫过来质问,好像一直在碍你的事。你和老爷的恩怨,和徐家的恩怨,从头到尾我都不清楚,我一个路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望北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点光亮:“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插手了?”她竟肯为了他装聋作哑么?……

“但是,”很多事,碎碎念的铺垫,重点还是在这个转折的词后面,“我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冥冥之中必有定数。若是老爷曾亏欠你,不用你动手,老天爷自然不会放过他;你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害他,只会给你自己招来报应。”

他眼睛里的光,又慢慢地暗淡了下去。望北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像是相信报应的人。”

“怎么不像了?其实开始你猜对了,我就是庵堂里逃出来的姑子,”她做了个在胸前合掌的姿势,念一句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看你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年纪轻轻就跟个小老头一样了。”

她不合时宜的玩笑激怒了他,冷笑一声,道:“报应?我早就不相信了!徐定文早年昧着良心做下的事有多少,怎么不见有报应落到他头上?他如今暂时放下屠刀成佛了,以前犯下的罪孽就一笔勾销了是不是?!”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徐辰嘴角的笑意苦似黄连,“老天爷一桩一桩,算得可精明着呢。”

她本来是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有为女青年,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

在他眼中看来,她的苦笑却是词穷之后的尴尬。望北对她愈加失望,负气道:“你不用跟我讲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直接说舍不得这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不想让徐定文死便罢了!”

徐辰蹭地一声站起来,隔着一张矮几,向他探过身去。

他以为自己的话激怒了她,惹得她要动手打他。想想也是,她如今毕竟是主子,要打个下人,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不过同她共享了一些秘密,在一个屋顶上乘过几晚凉,就能忘形了?真是活该。

他一动不动地等她的手招呼过来。

却不料徐辰手掌的目标根本不是他的脸,而是往下走,捞起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他料不到她有这么一出,眼睛瞪得滚圆,一动不动地直直望着她:“你、你干什么?”

“你摸摸看……”她低声说着,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这是要做什么?色诱么?为了那个老头子,需要做到这地步么?!他应该怒斥她一句“寡廉鲜耻!”的,可是当指腹触到她的皮肤,光洁的、柔软的皮肤,他内心居然挣扎了。

“……怎么样?”她似乎总是在笑,一笑,他的手心里就握了个浅浅的梨涡,“够厚吧?看在我有四两重的面子上,恳请你停手罢。”

望北冷着脸把手抽回来,大力用茶盘里的手巾擦了擦:“不错,确实是天下无双的厚脸皮。”

她笑眯眯地问:“那就是答应了?”

“你才说了你不便插手,为何突然又让我停下?”他的眉头皱起来,“给我个理由。”

“刚才你也说了,因为我贪恋徐家的锦衣玉食咯。”她说话的样子大大方方的,好像爱慕虚荣这事一点都不可耻,“而且我从小缺钙长大缺爱,能有个关爱我的人稀罕得不得了,从私心上,我不想她的日子难过。”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话中谈到的对象已经转到了徐夫人身上。徐老爷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她来说就是天塌了罢。

望北却不知道她话中是“她”不是“他”,只当绕来绕去,她还是承认被徐定文提供的锦绣生活给收买了,不由失望万分。这样贪慕虚荣,与徐小姐有什么区别!

“行不行呀?”她绕到他面前问。

他不说话。

徐辰半蹲下来,脸对着脸,锲而不舍的:“行或是不行,给个反应嘛。”

“好。”还没有想清楚,一个“好”字便已脱了口。她并没有逼迫他,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她期待的眼睛。这代表什么?他暗自惊心,却没有打算纠正已经说出口的话,不仅如此,“……若这就是你的希望,我答应你。”

若这就是你的希望……他的心底一片苦涩。

因为她一句话,他放弃了计划了好几年的复仇。望北忽然发觉,他正在慢慢地往老路上踏去。明知是一条不归路,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踏上去了。

徐辰百思不得其解。为他好的话说了一箩筐,根本就不听劝;怀着“既然你冤枉我我就坐实了给你看”的心理,恶作剧一样认下爱慕虚荣的罪名,反而轻而易举地就让他听从了。

少年的心思也很难猜啊。

果然从那天之后开始,徐老爷的心痛之症便再也没有发作过。徐夫人高兴得直念佛,说这是菩萨庇佑。

但对于徐老爷来说,这一年并不是被菩萨庇佑的一年。先是女儿的婚期又被延后,接着自己又无故心痛,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到了十月初的时候,在外打点生意的儿子又带来消息说,遇上了一个极难缠的大客户,处处刁难,快要谈成一笔生意时却又突然翻脸,非要徐家的大东家到波斯与他当面谈。

徐定文只好拖着刚有点起色的身体,匆匆带了几个人赶往波斯。

望北也是随行中的一员。车队出发前,徐夫人和徐辰来为徐老爷送别。徐夫人哭得场面一团糟糕,他本想趁乱同徐辰悄悄地、单独地告别,告诉她此去不过一个多月,但她忙着哄小孩子一样安抚徐夫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样也好。他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人。

车辚辚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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