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这道理望北虽然明白,但当酒楼掌柜拒绝预付他工钱时,他还是有一种走投无路了的感觉。掌柜的难处他也理解——酒楼才刚刚重新开张,银钱还没有周转开,实在不愿意冒着他领了钱就走的风险把一个月的工钱提前预付给他。但是,没有钱,他们俩马上就要饿肚子。望北不得不拉下脸来,锲而不舍地找掌柜通融。
“要是你家里真的已经揭不开锅了,顶多你多领一份饭食带回去,先记在你的账上,等月末的时候再从你的工钱里扣除。”最后掌柜说。
酒楼给伙计提供一顿午饭,按人头定好的。掌柜的这么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望北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这样了。
对账的活不重,却很繁琐,一点都不能分心。围城前窖藏的酒水全部要清点一遍,新进的酒要一一入账,先前客人的赊账和欠款也要按急缓列出一个单子来。他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稍稍疏忽,就可能全部推翻重来。
饶是他强记本事出色,一根筋高强度地从清晨绷到正午,也是心神俱疲。不过幸好,总算没有出什么大岔子。
从厨房里领了两份饭食出来,他趁着中午仅有的半个时辰午休时间,赶紧给辰辰送饭去。
回官驿的路上,望北的脚步有些浮。右手提着正在迅速冷却的午饭,他忽然觉得很可悲。他连一顿热饭都不能给她,下一步,露宿街头也不远了。
他还有什么脸回去见她?
街上有衙役提了浆糊桶到处张贴告示,望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却还是听到了围观者的议论。
“又是找谢小公子的告示?已经贴了那么多啦,用得着再贴一次么?”
“嗬!悬赏加到十万黄金了!翻了十番!”
他脚步迟疑了一些,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望北上楼的时候,徐辰分辨出了他的脚步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迅速打开房门,灿烂笑道:“你回来啦!”
他愕然地站在房门口看着她,手还维持着一个欲推门而入的动作。
她趁着他反应过来以前,抢先指着头上的装饰道:“这块头巾好看么?我方才在楼下摊子上买的。”
徐辰的头发被一块大头巾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那头巾大红大绿的,上头还有几只戏水的胖鸳鸯,俗丽非常。
望北神情颇古怪,似是对她的品味目不忍视。
她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话,还没等他开口,就霸道地说:“不许说不好看!我的审美就是这么奇怪了,怎么着?”
“可是……”他终是不忍心,道,“这种头巾是此地稳婆专用的,你真要一直戴在头上?”
戴着这头巾在街上走,说不定会被急着找稳婆的产妇家属拉去赶鸭子上架……
“……”徐辰默了一会儿,讪讪道,“可我偏喜欢,最多不戴到外面去么。”她执意顶着这一稳婆装束在房里晃来晃去。
她的新装扮给他的冲击过于强大,等他进了屋子,把饭菜都拿出来摆上了,才想起来要问:“你哪来的钱买头巾?”
徐辰在一旁瞅到他带回来的饭菜,一个清炒萝卜,一个煎鸡蛋,两碗米饭,虽然比官驿的清粥咸菜强不少,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听到他问,便漫不经心地回答:“啊,头巾啊……方才有个人在窗户下面摆摊,我闲着没事,就下去帮他看了一会儿摊子。他收摊前执意要送我一样东西,我就选了这个。”
“是么?”望北狐疑的目光在她的头上来回打量。
她去一边捧了个盖碗过来,笑道:“当然是真的。——先不管那个,这回又有好东西给你。”
徐辰把手中盖碗一掀,变戏法一样当当当地呈出一碗黄豆焖蹄髈来,“这个是隔壁未明楼大师傅做的,绝对是色香味俱全,比我的手艺好了不止一个层次。来来来,张嘴,先尝一口。”她夹起一筷焖得糯软的肉送到他嘴边。
他头一偏避开她的筷子,问:“这蹄髈是怎么来的?难道你又去明月楼的厨房里打下手了?”
徐辰做被戳穿状,讶异地望过去:“你怎么知道的?”
望北霎时间铁青了脸色,“你别装样子了,未明楼根本不收女人做事。”
她忽然说不出一句话,一双筷子滞在了半空中,神色无比的尴尬。
他拍掉她手上筷子,一步跨上前揽住她的腰,一手不顾她的抗议扯下了她的头巾。
头巾落地,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寒声问道:“你的头发呢?”
早晨他出门前抚过的那一头乌亮的秀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贴在她耳朵边上的、乱得跟狗啃过一样的短发。
“辰辰,你的头发呢?”他勒紧她的腰,再逼问一句,“是不是卖了换肉了,你说!”
徐辰差些被他大力之下勒断腰,咳了几声,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长头发难打理,我早就想剪了,这回只是恰好遇上一个戏班子高价收长发……”
“所以你就卖了?!”他难以置信,她真会干出这种事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说卖就卖了?!
徐辰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解释道:“头发就跟韭菜一样,剪一剪还会长出来的嘛,没事。倒是你,一辈子长身体的就只有这个时候了,一点也耽搁不起了。”
所以就卖了头发来给他补身体?
望北忽然伏在她肩上,抱着她发抖:“辰辰,别这样……你越是这么做,越是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废人,只能不断拖累你……”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腰上,就是清晨拥抱时的那个位置,但他的手背却触不到她的发梢了。他们俩逃出来的那天,他把一只金镶玉的簪子给她戴在乌黑的发髻间,还暗道好看。转眼间,簪子没了,连她在徐家好不容易才蓄起来的头发也没了——全是因为他。
这样的事实,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
徐辰却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觉得愧疚,我卖头发,主要是我自己好久没喝酒了,突然想喝几杯,给你买蹄髈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他这才发觉,桌脚旁边放了一个酱色的坛子,泥封已经拍开了。从那坛子的样式来看,里面装的应当是本地最廉价的一种黄酒,一般只有干重活的粗人才会喝它御寒。
望北愈加心酸,他连这种酒都不能买给她,只能靠她自己用头发去换。
他娘的这一路上他到底给过她什么?!少年止不住学其他人一样,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他暗暗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望北放开她,故作轻松道:“既然都已经买了,那就算了罢。下回不准再这样了。”缓了一缓,他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的头发我也有份,不准你随意卖来卖去的。”
她笑道:“知道啦,保准没有下次了。”
于是两人坐下来,一起享用这顿午餐。徐辰就着萝卜和鸡蛋喝酒,望北解决那碗专为他准备的蹄髈。
他只要一想到碗里的东西是她用头发换来的,心里便一阵说不清的难过,仿佛自己成了吸她的血、啖她的肉的厉鬼。但这感觉再诡异,他也只能装作平静的样子,逼着自己面无表情地对付这碗蹄髈。
徐辰时常偷眼瞧他,若是两人目光恰好对上了,她就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杯中的酒,若是发现他没有看过来,便仰着脖子一口灌下,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
他不知道她酒量这么好。仔细回想起来,她似乎自夸过酒量,原来那是真话。她会喝,而且喜欢喝。
望北原本想让她少喝几杯,但看她掩耳盗铃一样偷偷地大口喝酒,明显就是怕他制止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暂时还是不剥夺她这个爱好了。这一路多艰辛,干脆喝醉了睡一觉也好。
他什么都没说,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片刻之后他终于吃完了,把碗一推,道:“酒楼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你待会去睡一觉,听到了么?”
徐辰喝得微醺,颊上两朵好看的红晕:“啊,走好!记得早点回来啊,等你一起吃晚饭!”
他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可是出了官驿,他却没有往酒楼走,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