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辰明白了那大夫的意思之后,受惊一样蹭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记起慌张中诊金还没付,又折回来匆忙地扔下一块银子,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家医馆。
她头昏目眩,手脚发软地走出了半条街,终于撑不住,扶着路边一株柳树大口喘息。心跳得厉害,手发着抖,脚快要站立不住。
她在害怕。
听到那大夫神色如常地说到“把你肚中那块肉干净地流掉”,徐辰就仿佛看到了十九一团血肉模糊的样子,那场景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她和十八的孩子,他们那么欢喜地期盼着,早早地就广而告之,迫不及待地宣布即将为人父母的喜讯。可是孩子却长不大,就跟她长生不老的身体一样,一点也没有成长。
那个诅咒终究没有放过她,甚至连累了他们的孩子。
她究竟要怎么做?上天究竟要让她怎么做?!
柳树荫下摆摊子卖茶水的大婶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好心地问道:“姑娘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快坐下歇一歇。”
她看这年轻姑娘的手按着肚子,只当她是痛经所致,强拉她坐下后,又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杯红糖水:“趁热喝了,坐一会儿就好了。”
或许糖分能够提供冷静思考所必须的能量,徐辰神思恍惚地把热腾腾的红糖水喝完之后,果真镇定了不少,慢慢地理出了一个思路来。
该做个抉择了。
她向大婶道了谢,留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步履沉重地往王府走。
留夏产茶,一到四五月份,大批外地来的茶商到这里来采购当季新茶,街上的人骤然就多了起来。徐辰看着沿途热闹的景象,心中却是一片悲凉,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课文中的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路过最热闹的如意酒楼,酒楼边上围了一圈人,不知在干什么。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耳朵却无意间捕捉到了几个句子。
“这孩子可真水灵,瞧这小脸蛋……”
“五两银子太贵了,谁会愿意花五两买一个这么小的娃娃?还是个女娃娃。我看二两还差不多。”
卖孩子?她想要孩子,上天却吝于给她,那些父母怎么忍心把孩子卖了?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情绪,她脚步一顿,往人群中看去。
一个看起来一岁多一点的小小姑娘,短胳膊短腿的,穿着鹅黄的小衫子,嫩绿的小裙子,生动得像初春新绽的柳芽儿。人家看她,她好奇地打量回去,一点都不怕生。
徐辰被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望,萝莉控属性瞬间爆表,萌得心肝乱颤。要是十九也有这么讨人喜欢就好了……
想到腹中胎儿,她的心又是一沉。
那小姑娘粉嫩的小手被牵在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手中,那妇人看着却不是她的娘亲。不同于水灵的小女孩,那妇人满脸横肉,眼神浑浊,皮肤粗糙黝黑,不像是能养出如此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人。而且,小孩身上衣裳料子看着也不是廉价的东西,那妇人穿的却只是一般偏下,站在一处,不像母女,倒像是老妈子拐了哪家的小姐出来卖了。
这个疑问,围拢看热闹的人也发觉了,有人问道:“这真是你闺女?我看着怎么不像,这孩子长得可比你俊多了。”
那妇人堆起笑,脸上肥肉把眼睛都快挤没了:“千真万确,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闺女,只不过这孩子长得像她那小白脸的爹,才看着不像。这位大哥您买了她罢,瞧这小模样,长大以后铁定是个大美人啊,给你赚一大笔聘礼不成问题……”
她应当是个外地人,说起后越方言来发音有些生硬。徐辰却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不由一边仔细地打量她,一边回想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又有人问:“这孩子穿得这么好,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小孩子。别是你拐来的罢?拐来的孩子我们可不敢买。”
尤其是出身好的小孩,家里人肯定会出来寻,人财两失还是小事,买主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这是府里主子赏的,”妇人慌忙说,“小主子穿了没几遍就丢开的旧衣赏,主子赏了给我家闺女穿。绝对不是拐来的孩子,您放一百个心,您看,她不哭不闹的,要不是亲生的,哪里会这么乖巧?……”
“这孩子我买了。”徐辰忽然朗声道,排开众人,看着那妇人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买了,给你十两银子。”
她终于认出这人是谁了。
那妇人瞪着眼睛看她,惊讶得嘴里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跟我来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徐辰叹息一声,不再妄想从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上找出昔日的影子。见她愣着不动,抱起小女孩,又加了一句,“听话,琉璃。”
算起来,琉璃和望北同年,才二十多一点而已,可如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粗笨妇人?当年那个娇俏的小丫头,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了。连嗓音都变得粗噶,要不是她方才说“主子”那个词时仍旧带着一些当年的意思,徐辰真是一点都认不出她了。
徐辰抱着孩子进了酒楼,琉璃木木地跟在后面,随她进了雅间。如意酒楼的掌柜亲自跑堂,引了两大一小落座,恭敬问一句:“上的菜可是要照东家奶奶平素一样?”
望北和徐辰经常携手出游,嫌随从跟在身后灯泡,就换了便服出行,饿了就到这如意楼吃霸王餐——如果到自家名下的酒楼里吃饭不给钱算霸王餐的话。如意楼的掌柜早就对这对小夫妻的微服私访习以为常,配合地不戳穿他们这点乐趣,见了面也不行大礼,只以“东家”和“东家奶奶”呼之。
东家奶奶徐辰点点头道:“就照平常一样上,再加……”她一时语塞,指了指坐在她膝盖上的抓着筷子玩的小女孩,“再上一点她能吃的东西,鸡蛋羹、豆腐脑什么的。”
掌柜应了一声,轻轻带上雅间的门,下去准备了。
琉璃看着酒楼气派的装潢,再看看徐辰几乎没怎么改变的容颜,低低地道:“小姐,你过得很好。”
判定的语气。徐辰来不及说什么,她又神色复杂地道:“那时候老爷说你掉进河里死了……以前摔下马撞到头也是,你运气总是那么好,几次三番都能死里逃生。”琉璃幽幽地看着她,“私奔出去的人,现在还当上东家奶奶了。这次攀上的是哪家的少爷?只可怜望北他,他……”
她红了眼眶。以她的认识,一穷二白的徐望北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必定是挣不下这么大一家酒楼的,徐辰一定是玩弄了望北的感情之后就把他彻底抛弃了,凭美色高攀了另外的有钱人,
徐辰也不争辩什么,把孩子搂严实了,问道:“你……怎么会到要卖孩子的地步?”
琉璃用袖子揩了揩眼睛,再抬头就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三千里之外的样子:“现在我和你不是主仆了,我作甚么还要回答你的问话?回答了有钱拿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痞气,像是经常挂在嘴边的样子,一不顺心就会脱口而出。
徐辰沉默了一会儿,自袖中摸出剩下的全部银钱,大约有十两左右银子,一锭金元宝,一点零碎的铜钱,全部包在一个帕子里推到她面前。
琉璃看看帕子打成的小包裹,再看看徐辰,哼了一声,把钱收进了怀里。
从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叙述里,徐辰大概知道了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年琉璃背叛,向老爷告发了徐辰的去向。徐老爷领着人到祈城堵人,最后却无功而返,只好宣称徐辰已经死了。对外的说法,徐辰自然是因为不堪旅途劳累加水土不服病死的。徐定文口风很紧,就算最初是琉璃告发的,也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小姐慌忙中逃上船,一脚踏空淹死了。
如果徐辰被抓回来了,琉璃的功劳是大大的,可是她死了——至少琉璃是这么相信的。老爷非但不念她告密的功劳,反倒迁怒她为何不早一些禀告小姐意图私奔的打算。小丫头心如死灰,想想出来之前跟爹娘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这次护着她的人不在了,回去之后免不了又要被她娘配给某个糟老头子,就在回程的途中瞅了个空当逃了出来。高墙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才十四岁,对江湖险恶了解得甚少,孤身在外很快就被人贩子盯上,不久就被拐骗去了合蒙国卖给一个聋子做媳妇……
合蒙国位于北方大漠中,对于她来说,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语言不通,饮食不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来自丈夫的殴打。
她越说越自怜,讲到凄惨处,“那聋子每日喝醉了酒,就打我出气”,几乎泫然欲泣。
徐辰冷眼看着,突然打断她的话道:“既然你如此受苦,我把你在长安的爹娘接来,由你爹娘出面,逼着那男人写了休书,还你自由身,可好?”
琉璃面上表情一滞,讪讪道:“不用了……说起来,他不喝醉的话,还是对我很好的。再说我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我舍不得孩子们……”
“那这个怎么舍得卖了?”徐辰给孩子扯了扯衣裳,紧紧盯着她眼睛。
琉璃说话忽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我……养不起三个孩子,没办法才……”
“从合蒙到后越,千里迢迢地来卖孩子?你扛得住,就不怕孩子生病么?”琉璃的话中漏洞太多,徐辰想不发觉也难。
琉璃厚实的鼻翼上渗出了汗珠,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徐辰替她回答了:“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当年被人拐了,如今却拐了别人家的小孩来卖,是不是?琉璃,你……”
琉璃辩白道:“我不是拐的!我、我只是在路边捡的而已……”
“捡的?”
“真的,真是路边捡的!就在这条街东头的大松树下,我看她一个人蹲在那里玩了半天,也没大人来领她回去,就,就……”
小女孩发现了筷子的新玩法,捏了几根筷子,大力掼在地下,看着它们滚开去,她自己一个人咯咯傻乐。
明白了,这就是一个不怕生的傻小妞自得其乐玩泥巴途中被临时起意的路人拐走的故事。
琉璃这回真的掉了眼泪:“我本来听说后越挺缺人手做活,就搭着船来这里碰碰运气,可谁知连换了三个地方都和雇主犯冲,都被赶走了。眼看盘缠都要用光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
她突然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小姐你收留我罢,你也知道,我干活很利索的……”
“不可能。”徐辰没有商量余地地摇头。背叛、拐卖孩子……任何一条,都足够让她说十个“不”字。
琉璃露出一脸“果不其然”的失望神情。她黯然低下头,咬了咬牙,道:“那再给我点钱也成。念在我们主仆一场,念在我傻傻地当你和望北的传话筒的份上……”
徐辰有点诧异于她直接开口要钱的……勇气,道:“我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盘问你,让人把你扭送官府,已经是顾念当年情面了。别得寸进尺。”
“你的发簪是玉的罢?我喜欢,给了我罢。”琉璃不相信她会真的把她扭送衙门,已经全然不顾廉耻,甚至站了起来,看样子像是要强行来夺她的玉簪子。
徐辰这才清楚地意识到,那个时不时会害羞脸红的小丫鬟,已经在面前这妇人臃肿的身躯中死去了。
她淡淡笑了笑,道:“这个不能给你,十八上个月才特意给我挑的,回去不见了,不好交代。”
一句话让琉璃变了脸色,她脚步一顿,瞪着眼,惊疑地问:“十八……十八说的是望北吗?”她以前听小姐这么叫过他。她以为这五六年,照徐辰从小喜新厌旧的性子,早就把那个少年丢开了。
徐辰道:“是不是望北,你不妨自己亲眼见一见。掌柜恐怕早就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了,我们坐了这么会儿工夫,他差不多也该到了。”
正在说着,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男声问道:“她在哪个雅间?”
掌柜的声音似乎回答了什么,一行人就往这边过来了。
果然是望北!琉璃愣愣地听着那声音,猛然之间惊醒:“我得走了,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她也不管那女孩子了,举起袖子遮住半边脸,就匆匆跑了出去。
她心慌意乱,不防出去了之后正好和望北在楼梯口打了个照面。
他一点也没有认出她,还好心地侧身给她庞大的身躯让了让道。几年未见,清秀的少年变成了俊朗的青年,而她,却成了一个又丑又胖的穷女人。
他认不出她了……错身而过之后,琉璃站在楼梯下,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酸不已,也庆幸不已。
她曾经爱慕他,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对她留过意,但她还是不愿意破坏自己在他心中豆蔻年华时的美好模样。
琉璃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来留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