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出发一个多月后,京城终于到了。当那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时候,念椿早早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叫嚷:“娘,你瞧,这城好大啊。”
念椿娘把手里的活计放下,眼里也露出喜悦之色,和她们同上京城的那三个女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用手里的书遮住脸,小声说了句:“真是没见识。”另一个女子温和开口:“曾姐姐,您来过京城几次?”
听到被请教,曾姓女子面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刚出嫁那年来过一次京城,恰好遇到朝廷开女科,有幸得见卫国长公主慈驾,那种气势,我这才知道女子除了相夫教子,还有别的事可做。”
另一个女子有些迟疑:“曾姐姐,虽说朝廷开了女科,可是出仕的女子并不多,况且六年一科,不过取六十人罢了,我们是因面貌生的丑陋,嫁不出去才走这路,曾姐姐你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出嫁之后姐夫对你也是极好,为何要走这条路?”
曾女虽然四十靠边,但依旧能看出她面貌生的极美,和另两个女子的普通相貌可不一样,听了这话那眉似乎都要竖起来:“相夫教子?要知道男子多的是三妻四妾,纵然他此时对你极好,过几年后你年老色衰,照样把你弃之一边。读书出仕可就不同,纵考不上进士,有了学名,到了哪里人家对你也有恭恭敬敬,不需忍着丈夫宠爱小妾,也不要去照管庶出子女,那等贤惠,我是做不来的。”
她们三个一路上话说的不多,念椿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由侧了耳朵仔细地听,这样的话玉翠也听的不多,况且朝廷纵有女科,在绝大多数女子瞧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车已经进入到城里,念椿睁大眼睛,不时地叫念椿娘去瞧,街道宽广,店铺众多,街上来往的人大都穿着绸衣服。原本说话的那个女子头一次见到这样情形,不由惊叹道:“京城的人果然富裕,这随便一个都着了崭新的绸衣,绸的衣衫我从小长到大,也不过就有三件。”
另一个女子已经道:“朱姐姐你还有三件绸衣衫呢,我从小到大就只见人穿过绸的,自己还没穿过。”曾姓女子哧一声笑了:“你们真是没见识,京城的人最喜装扮,每季都要换新衣,你们瞧这些穿着一新的,其实是把原来的衣衫当到当铺里才换的。”
听着她们的议论,玉翠瞧着外面繁华的街道,京城,这个只在父亲嘴里,自己从书里瞧过的地方,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街道繁华,物品丰富,玉翠不自觉地捏一捏被自己绑在腰上的钱袋,手上的这些钱够花到什么时候?
车从大街上经过,拐进一条小巷子里面,在一个客栈面前慢慢停了下来。赶车的人下了车,往车厢里喊道:“到了,下来吧。”最先下车的是曾姓女子,后面跟着跳下来的是另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瞧着客栈低矮的屋檐,而且巷子窄小,和外面宽敞的大街全不一样,那眉头开始紧皱起来:“不是说把我们送到客栈吗?这地怎么住人?”
赶车的已经钻到马腹下面去看马掌,听到女子的问话伸出个脑袋来:“这地方离你们要去的地方近的很,价钱也便宜。一拐弯直走四五百步就到你们要去的地方,一天连房饭钱也才一百五十文。这样便宜的地方到哪里去找?”
客栈里的小二已经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客官,您放心好了,我们这价格公道,不光是你们,住进这里来赶考的举子不少。”说话的时候客栈里面走出两个同样做了女书生打扮的女子。
这两个撇下小二上前对从客栈里出来的女子道万福:“两位,这里可还干净?”客栈里出来的女子笑道:“虽比不得家里,但也还干净整齐,况且这附近这样干净便宜的地方再没有了。”小二笑了:“我没说错吧,这店虽小,也住过好几位女进士,上科得中的陈进士,就住在我们小店。”
曾姓女子见识比那两个女子多的多,已把包袱拿了下来,小二又喊出个人来帮她们三个拿着包袱进去,对站在门口的念椿母子笑道:“她们三位已经住进去了,您几位呢?”
一天房饭钱一百五十文,念椿娘开始算起手里的银子够花几天,听了店小二的话,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笑。店小二把肩上搭着的手巾拿下来擦一擦额头的汗,哎呀一声就说:“我们这店是最相应的了,您在这附近再找不到比这便宜的。”
玉翠已和赶车的算清车钱,见念椿娘左右为难的样子,忙上前道:“我们是来找人,不是来赶考的,住在这繁华之地也没有用处,小二哥在这地头长,自然晓得那地方有便宜的房子租,我们先住下再说。”
早说,浪费我的口水,小二哥脸上的笑没方才那么好了。赶车的验过玉翠交过的银子,拿过契约瞧一瞧,见小二哥明显没那么热情,上前笑着说:“你不要见没生意做就这样?谁不晓得你是这片地的包打听?”
小二哥被夸,脸往上扬一扬,玉翠忙道:“一瞧这位大哥就是热心人,我们小地方来的也摸不到头脑,还请大哥多帮忙。”说着玉翠左一个万福,右一个万福行个不停。
人人都爱听恭维话,小二哥也不例外,况且又是这么个美人恭维自己,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咳嗽声:“我说,你生意不做,在这里和人白话,是等着喝西北风吗?”
小二哥的帽子都差点掉地,回身呵呵一乐:“娘子,这两位在问,这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房子租,她们是来寻亲的,怕一时半回寻不到,所以不住店。”
出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她一双眼往念椿娘她们身上瞧去,见她们两个带个孩子,想来是失了丈夫在家活不下去来京投靠亲戚。那手拎着小二哥的后衣襟就把他往背后拽去:“还不快些去烧热水,这里我会说。”
玉翠已经上前道个万福:“这位大嫂,我们初次出门,也不晓得东南西北,还请大嫂帮忙。”赶车的还没走,笑着说:“花二嫂,这也是家乡人,就帮个忙吧。”
都姓花,看来这个花二嫂是家乡那个车行老板的弟媳妇,玉翠已经顺着赶车人的话道:“俗话说老乡见老乡,双眼泪汪汪,您在京城的时候长,自然晓得哪到哪,,还望多多帮衬。”
念椿娘也在旁边道万福不止,见玉翠说话伶俐,花二嫂笑着说:“我们也不过在京城讨口饭吃,哪能帮衬什么?不过这便宜屋子有一间,就在后面巷子口,我妹妹婆家住的那院子有间便宜屋子租,一个月三钱六银子,租一付一,里面还有几件粗家具,灶火这些也是现成的,只要买些锅碗就够过日子了。”
一个月三钱六,一年就是四两银子,置办些锅碗,顶破天也就十两,安顿下来后可以自己买米买菜做饭,比在外面吃要强。手里的银子还能过这一年。玉翠打好主意笑着说:“那好,还请嫂子给我们带个路。”
花二嫂也不推辞,上了马车就道:“得,你再给我们赶一段吧,送到了再回来喝水吃饭。”赶车的招呼玉翠她们上了车,直接往巷子里面走去。
出了这个巷子,又进了另一个巷子,七歪八扭拐了好几个弯,车总算停了下来。从外面瞧,这个院子还算宽敞,门口有小孩子在玩耍,瞧见花二嫂下车已经拥上前:“姨妈,我要吃糖。”
花二嫂往几个小孩子脑袋上一人敲一下,笑眯眯地道:“就知道吃糖,我今儿可没带。”半掩着的大门里走出个老婆子,瞧见花二嫂笑着上前:“他姨妈来了,快往里面坐。”
花二嫂还是笑吟吟的:“亲家妈您别忙了,我就问一声,你们后面那个小屋子租出去没,我这里有三个客人在问。”原来是房客,那婆子的眼已经瞧向玉翠她们,眼里带有审视,玉翠忙上前道万福:“也不知道这位怎么称呼,我们是来寻亲的,怕一时半会寻不到,住客栈太费,这才说租间屋子慢慢寻。”
婆子嘴里在答:“我婆家姓夏。”但那眼还是往玉翠她们身上瞧,也不理玉翠赶着叫夏大娘。瞧了一会,还拉着花二嫂到旁边说个什么,花二嫂边说话边瞧玉翠,想是在做担保。
玉翠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在打水,这里住不成的话就要出去外面住客栈,客栈可没有这么便宜。夏大娘问的差不多了又重新转来:“既然她姨妈说了,也就先住着吧,只是你们亲戚姓什么叫什么?你们可知道?”
玉翠拉一下念椿娘,念椿娘才道:“他姓楚,叫楚叡,十二年前进京来赶考就一直没回乡。”楚叡?夏大娘皱皱眉头:“照这样说来,你们也不晓得他住在哪里?”
念椿娘的泪水又要出来,强忍着点一点头,花二嫂已经招呼车夫把她们的行李搬下车往里面拿,嘴里笑道:“这知道名字总比不知道名字的强,再说他当年若考中了,这朝中官员是有缙绅录的,买一本回来翻翻就是,若没考中……”
花二嫂收了笑,往地上吐吐沫:“呸呸,这话我不该说。”念椿娘心里又勾起无尽的思绪,那泪又要出来,夏大娘已经领她们进了屋子。屋子不大,摆了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一个梳妆台,地下摆了三把破椅子。
外面院里盘了口灶,灶上还墩着口锅,灶边有个碗柜。地方看起来也倒干净,玉翠付了夏大娘一个月的租钱,讲好若提前走不退的,又谢过花二嫂转身进了门,见念椿娘呆呆坐在椅上,念椿倒在四处张望。
玉翠晓得念椿娘的心事,把袖子挽起道:“等我去问夏大娘借块抹布,把这里的灰扫一扫,也算是个家。”话才说完,外面就传来小姑娘的声音:“新来的翠姨在吗?给你们送抹布和扫帚来,等用完了你们还到前面就是。”
玉翠忙出门接过,见这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头上扎了两个小鬏,长的十分可爱,刚要道谢小姑娘已经一溜烟的走了。
念椿已经跑到井边:“嫂嫂我帮你打水。”玉翠和念椿说话的声音传到念椿娘的耳里,她叹了口气,总算来到这里,是黑是白很快就可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