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两人相对而坐。
花蕊娘双腿用力的向后蜷缩着,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唇边挂着一抹嫣红。那是方才慌乱之中,她张口咬破花广文的手指带出来的血迹……
花广文颓然跌坐在地,面颊涨得紫红,垂在一旁的手指还在往外汩汩的冒着血珠。他衣襟的下摆残缺了一大截,与扔在一旁,方才用来蒙住花蕊娘眼睛的那块布料一致。看样子,他将人打昏并且掳走,是慌乱中做出的决定,并不是有备而来……
想清楚这一点,花蕊娘心下稍定。她试探的扭了扭手指,仍是被绑得紧紧的,看来想要挣开束缚脱困已经不大可能,唯一可以寄望的,就是通过言语打动花广文。
花广文丝毫不理睬手上的伤口,仿佛全无痛觉一般,垂头呆坐了片刻,忽然“荷荷”的笑着抬起头来,眼里的目光迷蒙而又涣散:“妹妹?你是我妹妹?”
他忽然一跃而起,狂怒的大声喝道:“你少诓我,你是我妹妹,为什么我娶亲的时候你藏了钱不拿出来?为什么满村的人都在说咱们待你们不好?为什么你要使人打伤广武的腿?”
“我什么时候使人打广武哥了?”花蕊娘顿时愕然,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不是你?”花广文眼睛一瞪,咬牙切齿道:“不是你也是因你而起,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花蕊娘艰难的坐直身子,竭力保持着平和的语气道:“广文哥,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因为这些事情而迁怒到我头上,是不是怪错人了?”
“我怪错人了?我怪错人了?”花广文面上一怔,继而更加声嘶力竭的吼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你,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报应到我头上?要不是你,何家三娘子怎么会和我退亲?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考不上秀才?现在可好,所有人都在怪我,爹也骂我,广武也怨我,我究竟做了啥……”
眼看着他步步逼近,花蕊娘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失控的行为,恐惧到了极限,干脆把心一横,抬头大声喝道:“你是什么都没做。”
“啥?”花广文眼珠子滚动了几下,抬起的脚步猛然一滞。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花蕊娘赶紧先声夺人的大声道:“你什么都没做不假,可是何家的亲事,春季乡试,哪一件不是你的事情?旁人又能左右什么?你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
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山洞内一时静谧了下来,只余下呼呼的风声,从洞口盘旋而过。
“不怪你怪谁……”花广文嗫嚅了一句,忽然双目精光暴动,挥舞着手臂怒道:“都是你,都是你,你是妖妇,妖妇……”
花蕊娘被他气得笑了,继而忘记了害怕,朗声嘲笑道:“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你非要这样想,我不怪你。可是广文哥你扪心自问,我花家二房究竟哪一点对你们不住?你身为堂堂男儿,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迁怒到我头上,不觉得十分可笑么?”
花广文浑身一震,立刻呆在原地,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向洞子深处,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花蕊娘心头已是有了十二分的火气,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花广文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对她下手。真是可笑,可笑至极,这世上的人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人心,真是海底针……
她绷紧了大腿,腰腹一用力,竟生生挣扎着站了起来。花广文眼里闪过一抹慌乱,刚想要上前制止,花蕊娘已是冷笑着道:“我的爹爹,你的二叔曾经对我说过,施恩莫忘报,更何况是一家人?你知道他为什么说这话?我年纪虽然小,你却比我要长上几岁,应该更记得清,这些年来,我爹爹帮扶过你们多少?你们住的房子,种的田地,一砖一瓦,一土一木,哪一样不是在我爹爹的帮衬下……”
“你闭嘴,”花广文猛地将她打断,声音里却全然没了方才的底气。
“我偏不,”花蕊娘吓得身子往后缩了缩,可已经成了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家遭逢大变,爹爹和娘亲身逝他乡。你身为我的堂哥,大伯身为我花家唯一的长辈,你们可有闻讯之后赶来?可有想着亲人亡故,而他膝下年幼的儿女,独自流落在外无人问津?”
说到此处,花蕊娘的眼眶里已泛出了点点泪花,无奈双手被紧紧捆缚于身后,她只得抽了抽鼻子,接着更为大声的斥责道:“我姐弟三人一路艰辛回到落山村,原本以为回到故土便能受到亲人庇护。可是你们呢?大伯可有半分长辈的样子?在我爹娘尸骨未寒之际,便与大伯娘盘算起了摆丧酒能赚到多少礼钱。朗哥儿病得半死,大伯和大伯娘不说请医用药,反而找来一个老虔婆险些要了朗哥儿的命……”
“我没有……”花广文身子晃了晃,无力的反驳道:“当初我对你们姐弟,也是关怀备至,是你执意不肯拿出私藏的钱来,我爹无奈之下才……”
“私藏的钱?”花蕊娘正在气头上,表情和语气里面已经全无做戏的成分。不过眼下身陷危险当中,她也没忘了撒个小谎:“我哪有什么私房钱?那场变故来得突然,官差前来查抄的时候,我们还半点知觉也没有,就连身上的首饰,都尽数被没收了去。当时的情形只消想一想,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的明白。可你们还是口口声声的认为我们藏了银子,这不是借口,是什么?”
“何家要与你退亲,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势利,看着我爹爹蒙冤亡故,花家再不复往日风光,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来刁难。枉你还是读书人,我爹从前还口口声声夸你孺子可教,且不管何家三娘子如何,这等趋炎附势的人家,又哪一点值得你辗转反侧,以至于临考之前荒废了学业,导致乡试失利?”
花蕊娘是真的气愤,可她脑子还算清醒,便尽力避免刺激到花广文。可能花蕊娘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心里面并没有考量得太过仔细,但这就是人的特色,有的人就是有这样与生俱来的本事,总能在情急之间,做出对自家最有利的选择。
是啊,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何苦因为一个何家三娘子断送了前程……花广文木然的眼珠子稍微有了几分神彩,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竟然听得痴了。
其实花广文本心并不坏,因为念书启蒙得早,甚至还有几分君子之傲。可他身处那样的环境下,花庆余夫妇一个短视精明,一个自私粗鄙,花广武又从小沾染了一身混混痞气,自然便无人点拨他一些大道理。本来从前他还有厉思良几个同窗好友,自从花庆余夫妇做出那些事情之后,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他的性情便越发的孤僻了。
像花广文这样的人,若是将他置身于一个温和的环境之下,他定会成长为一个谦谦君子。可是这样的人内心本就有着几分傲气,在遭遇了这般变故之后,若是天长日久的得不到合适宣泄,便会演变为钻了牛角尖,最后导致自家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现在的花广文就是这种状态,当初花蕊娘姐弟刚刚回到落山村的时候,他对她们的情感是同情、怜悯。后来发现这番祸事竟然波及到了自身,就是何家提出退亲的时候,他起初还能保持着本心,一面说服自己爹娘答应何家的要求,同时试图从何家三娘子那里想办法,以求能够破除万难长相厮守。可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家里面竟然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来满足何家提出的条件,这时他便开始慌了,原本坚定不移的原则,也渐渐发生了动摇。
直到后面,花庆余为了筹措给他娶亲的银钱,不顾亲情脸面想要将花云娘卖给别人做妾。他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事关切身利益,经过艰难的思想挣扎之后,他最终并没有站出来阻止……
一步错、步步错,第一次放弃原则,是痛苦的,而比之更痛苦的是,放弃原则之后,他却并没有得偿所愿。
于是所有的情绪积累在心,再加上卖花云娘做妾的事情被捅破,花家大房在村人的眼中越发不堪,花广武又不争气,半夜作恶被人当场捉住……花家大房其他的人可以不在乎,但是花广文是念书识字的人。发生的种种,就像一只渐渐吞噬人心灵的小兽,直至今日爆发,将他彻底拖向了深渊。
花蕊娘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道理就算是黄口小儿都明白。我花家二房从前不欠你们一分一厘,分家出来也未带走一砖一瓦,可谓是仁至义尽。你身为亲兄长大堂哥,不顾兄妹情谊,自家不思上进,反过来怪责别人,竟不觉得羞耻吗……”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嗖”的从洞外疾射而来,深深的贯入花广文肩头,只留下一道箭簇在外晃了两晃。花广文闷哼了一声,便朝着花蕊娘跟前直直的扑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