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在聚精会神专注于某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窃以为,此话并非完全正确。
当我真正直面战争,或纵马持枪厮杀战场或隐身埋伏刺探军情,面对杀戮血腥时候,再专注于打斗,也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看着曾经亲密无间,拍肩大笑喝酒的弟兄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会觉得连呼吸的一瞬似乎都是煎熬。
战场从来严酷,任何人从踏上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须变得冷漠,铁石心肠。
不然下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轮到的可能就是你。
战场是修罗场,有时候却比修罗场更恐怖,因为要面对的不只即将到来的身体伤害,还有更多未知的意外,让你措手不及,又急又痛。
一时心软,饶恕了旁人,死的人可能就是你自己。
对于这点,我有切肤之痛。
与秦军最近的那一场恶战,是在越过阑山不远处的娘子关。
那是近两个月以来,老爹第一次让我独自率兵埋伏娘子关,截断敌军粮草。
虽然只有区区五百人马,却足够让我欣喜若狂。
我带着弟兄们在冰天雪地的枯草丛中潜伏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日落时分,才看到秦军粮草车队路过。
那时候,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号令大家进攻袭击,因我们急袭,敌人尚未来得及准备,趁他们手忙脚乱之际,我们已斩杀了许多。
擒贼必先擒王。
我点地而去,长剑瞄准的是领兵的将领,砍了他首级之后,回身正要处理身旁几个士兵,在剑指到最后一个小兵的喉间之时,手抖了抖,终究没有下得去手。
他瞪着我,稚气年轻的面庞上是不服输的倔强。
像极了与我生气的猴子。
手中剑好像在顷刻之间重于泰山,颤抖着怎么也下不去手。
而在神色恍惚之际,背上一凉,已经抵上了冰凉冷硬器物,接下来的一瞬间,有利刃没入战甲的声音。
若是没有狐狸当日送的那合起来五彩斑斓的护甲衣,大概那时候我已经去了横尸郊野,与黑白无常比武切磋去了。
手起剑横,银光闪过之后,那小兵便已倒在了我面前,大大的眼中除了倔强还有不可置信,饶是没了性命还是不肯闭眼。他温热的血液溅到我脸上,不过须臾,便被北风吹干,成了冰凉血渍。
哥哥说的对,在战场上,果然一刻都心软不得。不然死的不是你,也是你至亲比肩的兄弟。
从此我引以为鉴,只是偶尔午夜难免时候,还是会想起那张稚气的脸,倔强好胜。那其实不像猴子,更像我自己。
我偷袭成功之后,爹和哥哥在正面战场步步紧逼,终于将文衍的军队逼退在了我大燕国境以外。两国暂时歇战,秦军元气大伤,提出求和。倒也有了如今的难得片刻的安宁。
我军大败秦军的消息传到京城,十日之后便有圣旨来到,两国停战合约签订,圣旨既下,除了留下的驻守军队,我随老爹班师回朝。
皇上确实是个很仗义的大叔,不但封了我爹为镇北侯,与许慕隐如今平起平坐不说,还赐了大宅美院和许多珍宝美婢,甚至还打算做回月老,为我老爹牵线搭桥,想赐我与哥哥一个继母。
老爹大义凛然地以年龄问题拒绝了皇上的一番美意,令我与哥哥还有潇然都觉得异常可惜惆怅暴怒。
我可惜的是,难得有个比我大不了多少岁的美丽小姐做我后娘,我老爹宝刀未老,没准还能铁树开花,让这后娘为我生个小弟弟来玩玩。
哥哥惆怅的是,皇上做媒极不靠谱,一看我爹不要,又看他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成亲,就想顺手把那王家小姐许给他,如今这年龄和感情以及家庭都不成问题,月老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连拒绝都不能。
生生从一个青年单身才俊变成了接收父亲拒绝的未婚娘子的悲剧青年,连我都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至于苏潇然的暴怒,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是为了什么。她没冲到皇帝面前,趁半夜剃光他头发眉毛,只是溜进御书房,在他茶盏里下了雪山派自制“泻不停”,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至于那无辜可怜的王尚书的千金,我只能祈祷,她千万别在与我哥哥成亲之前遇到苏潇然。当然,也不排除苏潇然找上门的可能。
这世上,没有巧合也就没有故事可言了,也就没有激情四射的好戏可以看了。这大概就是所谓“无巧不成书”的精髓。
这京城这么大,但是皇宫实在太小,就在今日,我和苏潇然作为此次战争中唯二的两名女士兵,被特召入宫面圣,然后就与王家千金,狭路相逢。
皇上与我三年前离开之时变化无多,还是一个中年英俊美大叔,饶是眼角有细纹,一个桃花媚眼,还是勾人魂魄,看得人那颗心是噗通乱跳。
而且极为慷慨大方,不但留了我们用膳,还允诺我可以继续以银剑将军这个身份混下去,连苏潇然都捞了一个女校尉当当。
不过,他没考虑的到的是,仗都不打了,给我当元帅都没啥意思不是?
不过这御书房造得挺气派,皇上大叔的棋下得也着实不错,就是有个奇怪的癖好。坐在榻上与我下棋,盘膝而坐,手边还放着一个素色瓷枕。每每走一步,就要摸一下那瓷枕。
莫非那枕头,是什么灵异之物,能让他智慧顿开?
第三盘棋下到大半,我瞅着棋盘上,我的白子已经几乎全被黑子包围,败局不可逆转。苏潇然靠在我背后,神情恹恹,似是困顿万分,口中有亮晶晶的液体缓缓流下。我正想着如何想个说法,从苏潇然的口水浴中解脱出来,正好有宫人躬身进来禀报:
“万岁,太后娘娘听说沈小姐到了,特地着人来请,说是已经备下酒席,请两位小姐过去用膳。”
“哦?”皇上挑了挑眉,对我笑道:“太后对你倒是真疼你。”
我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篓,只笑笑:“太后娘娘抬爱。”
皇上忽然就笑了,然后也放下棋子,将他那宝贝瓷枕小心翼翼地放置好,这才开口道:“朕也有些想念母后了,你们就随我一同过去吧。”说完还看看已经睡着的苏潇然,忽而一笑,道:
“苏姑娘想来是累极,不如让她在这宫里歇下吧。”
这歇一下起来估计就变苏贵人了,咱们这位皇帝大叔长得一副桃花相,那颗风流心之下的盛名也是几十年都未曾改过的……
我顿时一惊,暗中伸手狠狠捏了一把苏小妞的大腿,看到她顿时跳起来,口中嚷嚷痛,这才笑道:
“皇上,她是装的。你看,现在多精神!”
他对我笑,我也对他笑,毫不心虚。
“起驾吧。”
于是我扯着还在嚷嚷的苏小妞,跟在伟大的皇帝大叔的仪仗队后面,浩浩荡荡地往后宫而去。
到的时候,太后那里正有命妇携女儿来谢恩。
很不凑巧,我们前脚刚进,太后娘娘便异常热情地招呼我,还为我介绍。
“萦儿啊,这位就是兵部王尚书的千金绯之,也是你将来的嫂嫂。”
果然站在我身边的那只立刻站直,甚至能感觉到杀意从她身上不断发散。果然冤家路窄啊,我拍拍潇然的手,然后上前一步,利落抱拳,笑道:
“沈萦见过王姐姐。”
“早闻妹妹乃是巾帼女英雄,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飒飒,风采照人。”她抬首望我,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这话明明是赞赏,却在那勉力带笑略含羞涩害怕的语气下变得有些变味。
我心中好生失望,这个王小姐,虽说长得还算不错,但是这种羞答答的性格要是真要嫁给了我哥哥,还真是哑巴撞上结巴,含羞草碰见闷葫芦,郁闷死人。
哥哥平日在都是男人的军中已经毫无乐趣可言,回家还要面对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心情估计怎么也不会好,连我心心念念的小侄子估计也出不来了。
我很不满地偷偷地朝皇上大叔翻了几个白眼。
这是什么眼神,竟然还敢说王家千金国色天香,气质超群?结果给我沈家唯一的青年才俊找了个木头美人,还嫌我们家不够冷清吗?
回眸看看苏潇然,她倒是淡然自得了,就算是用午膳的时候,面对她从来没见过的九五之尊和太后,漱口喝茶用膳都是极为优雅,丝毫未曾有扭捏造作之感,一举一动仿佛是天然养成,让我恍惚觉得那个吃得狼吞虎咽的苏潇然被鬼附身了。
实在好奇,在桌底下踢踢她的脚,压低嗓音问道:“你怎么不怒了?还有你这套大家闺秀动作时哪里学来的?”
她很优雅地拿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瞥了眼坐在下手的王绯之,鄙夷道:“我倒是什么妖冶的角儿,来抢我的男人。一根木头,连书中的小丫鬟都比她精明,我怎么可能被她打倒?我可是立志当坏蛋女配角的!”
“……”我默然,是我多虑了,苏潇然果然还是苏潇然,即便再优雅,依旧三句话不离她的所爱。
同情地看向王绯之,那姑娘看我如此含情脉脉看她,竟然吓得手脚发抖,将筷子掉到了地上。
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聪明理智如本姑娘,我看中的男人,即便是公主要了我也要抢回来,更何况一个连筷子都拿不稳的笨蛋!”
我眼神已经转为崇拜,我怎么没发现,原来苏潇然有时候犀利起来也挺有气势的,恩,怎么说呢,还真挺像她爱看的中的坏蛋女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