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丫头和二丫头如今也都到年纪了,我这个老太婆精力不济,顾及不得,难道你们这做父母的也都不上心吗?”老太太耷拉着嘴角,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善的光芒。
眼见着老太太发难,大老爷和三老爷同样面上一黑,接着便将视线放在了各自的妻子身上,坐在底下的大太太林氏搅紧了手里的帕子,另一边三太太佟氏也是一张笑盈盈的面子险些维持不住。
倒是坐在一旁的阮沁和阮韵两人听着这正当面的话,依旧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波动。
阮姿将众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对他们的心思倒也能猜到几分。老太太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不是关照孙女的好心思,大老爷和三老爷素来没什么本事,一心听老太太的。今日老太太这弯弯绕绕一番话,最后说到阮沁两人的婚事上面,他们果然也都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林氏和佟氏。
至于林氏,且不说她性情怯弱,一心只想着将自己的儿子好生养大,其余之事一向小心谨慎能不多说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更何况是阮沁婚嫁这般的大事,再说阮沁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林氏哪里是她的对手,她自己都还被阮沁利用得团团转呢。
不过三太太……阮姿的目光淡淡朝佟氏的方向望去,佟氏今日穿了一身暗色团花纹的褙子,头上梳着庄重的云朵髻。她这位三婶于穿着打扮之上向来沉稳肃重,许是因着她是阮家如今三门媳妇里出身最是低微的,因此便格外注意外人对她的看法。
听着老太太丝毫不顾及的指责,佟氏虽隐约显出几分不忿不色,然而细细看去却不是为着阮韵,倒像是为着她自己。
“……老三家的,你是怎么想的?”老太太环视了一圈,忽然把目光定在佟氏身上。
被老太太叫到,佟氏立时呼吸一紧,袖中手指拧紧,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对着老太太道:“母亲,韵儿年岁还小些,我……”
“年岁还小?”老太太不待她说完,便出声打断,眼睛斜斜看着,不客气地道,“三丫头如今已经定了亲,不日待钦天监选好日子便要大婚,二丫头和三丫头是一年生人,比三丫头还大上几个月呢,哪里就年岁还小了!”
说完这句,顿了一下,她又接着道:“还有大丫头,一贯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只是这眼看着就十六七了,总不好还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林氏,你是做娘的,这种事情还用得着我老婆子提醒吗?”
老太太说到末尾时,声音陡然一提,被她叫到的林氏身形一僵,面上顿时苍白了几分,手里搅弄着帕子,嘴唇哆嗦几下,到底没有答话,只偷眼去看阮沁,偏偏那话里首当其冲的阮沁却是端坐在那里淡笑着饮茶,仿佛老太太说的根本不是她似的,叫林氏不由更加惊惶。
她这十足十小家子气的模样叫老太太更是看着不喜,显见的不悦更加深了她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嘴角向下撇了撇,面容凶恶得很,而后便是一声不屑的轻哼。
闻此,林氏的面色更加惨白,头深深低垂着。
见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老太太更觉伤眼,却是丝毫记不起来当时她便是看中了林氏性情懦弱才会执意将其聘给大儿子做续弦。
转过头去仍旧看向佟氏,深受老太太眼神威压的三太太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对老太太一再逼迫愤愤不平起来。
早先她有意要给韵儿说亲的时候,是老太太一门心思放在那大姑娘身上,期盼着阮沁一朝飞上梧桐枝,说下边的姑娘年纪都还小,不必急于一时,可到了现在,老太太又是反口不认,将一应过错都推到她身上来了。
佟氏袖中手攥得死紧,偏面上还得维持着做人儿媳的规矩,微微垂头听着老太太训斥,只她挺直的背脊却是明晃晃道出她心里的不服气。
老太太好生发了一通脾气,把堂下相干的人直接或间接都骂了一顿才仿佛缓下了心气儿,幽幽叹出一口气,似是颇为烦忧的模样说:“你们还当是我老婆子多管闲事一般,这桩桩件件要是没我提醒着,你们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东平伯府叫我怎么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这话落在阮姿耳中,她只低头冷笑了下,老太太两辈子都是这副做派,明明都是为着她自个儿,偏生还要做出是替别人着想的样儿来。
再看那边的佟氏,虽是坐了回去,但那脸上的颜色却并不好看,上一世二姐姐定亲成亲时阮姿还在被禁足,只知道那户人家是老太太指意阮韵嫁的,却是不知道具体的过程。
说起来,上一世她没有娘亲护着,又被阮沁害了,受到老太太那般折辱倒还算是有因由的,但是三婶怎么会同意把二姐姐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如此想着,阮姿不由去看坐在身侧的二姐姐,阮韵依旧是一派淡然的样子,对上阮姿的视线时,还若无其事的扯了扯嘴角。
阮姿心下轻叹,即便不谈上一世二姐姐曾对她临危援手,这一世,她与二姐姐交情虽不深厚,但到底有些情分,她实在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二姐姐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说来,在东平伯府,她和二姐姐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牺牲品。
阮姿不屑老太太的话,坐在堂下的大老爷等人却是听得心惊胆战,忙不迭地上前劝慰老太太。
被儿子媳妇奉承了好些话,老太太才算是缓过了这阵气,望向阮沁和阮韵两个的神色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一众人默不作声用了晚膳,老太太头疼便早早要歇下,只离开时还不忘对着阮姿三个略带些刻薄地道:“今晚说的话你们也都多想想,到时候三丫头嫁了,两个姐姐却还留在家里,连亲事都没定下来,咱们东平伯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被老太太拿来当了一晚上筏子,阮姿连嘴角讽刺的笑都懒得扯开了,老太太自以为是抬举,其实半分真心都没有,是把她当做三岁小孩,以为随口夸两句就能叫她死心塌地的替东平伯府办事。
真是可笑。
姐妹几个一道离开,才出了萱辉堂,阮沁面上薄薄一层笑立时就敛了起来,路过阮姿身边时只用一双阴冷的眸子定定看了一眼才扬长而去。
阮姿只淡淡勾唇浅笑,或许是因着已经撕破脸,阮沁这些日子没再对她摆出过知书达理的温婉大姐姐模样,只是先前几次却也不像今日这般阴沉凶恶,可见今日老太太一番话,阮沁也绝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而阮沁越是在意,就越是要做些什么,她倒是想看看到现在,阮沁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回过身来,看见阮韵,她顿时又想起晚膳时三太太的神情,不由担心道:“二姐姐,今晚老太太说的话……”
“嗯?”阮韵依旧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阮姿叹道:“二姐姐不担心自己的婚事吗?”老太太如今是铁了心要给她们定亲,又赶得这么急,三太太也是不很乐意揽事上身的态度,这样一来,哪里能找到好人家?
她这边替阮韵担心,阮韵倒是想得开:“担心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婚嫁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没办法。”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阮姿虽是知道二姐姐性情冷淡,却是没想到现在面对这种事情居然还能这么淡定,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想来上一世二姐姐便是因着这个性子才会任由老太太随意指了亲事,落到那样的地步。
阮姿一时不忍,试探着问:“二姐姐难道就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本以为阮韵会说没有,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阮韵对她笑笑道:“当然有啊。”
阮姿好奇:“那二姐姐想做什么?”
“我观前人游记,曾记述过西北大漠的无限风光,心向往之,可惜,我一介女儿身,恐怕终此一生也没有机会离开京城了。”说到尾处,阮韵的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遗憾之意。
西北大漠,二姐姐的兴致着实出乎了阮姿的预想,她看见二姐姐的眼睛在说到大漠风光时微微闪亮了一下,心下忽的一动,想起娘亲留给她那幅画,或许二姐姐的心情和她看到那副画时一模一样吧。
“二姐姐,若是老太太给你选中的人家不好,怎么办?”
阮韵好似没听出她话里的隐忧,淡淡道:“这世上的婚事,许多都不如意,不必在此之前便自以为能得到一段如意姻缘,这样当它真的不好时,也就不会过于惶恐。”
一个极其令人意外的论断,偏偏从阮韵口中云淡风轻地说出来,阮姿便觉得二姐姐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上一世,她也从容地接受了老太太的安排,因为根本没有抱过希望。
走到海棠院门前,阮韵停了步子,虽然她有些不明白三妹妹今晚怎么与她谈起这些,顿了顿说:“三妹妹不必替我担忧,人生在世,各有命数,该是我的总会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求也求不来。”
阮韵说完,对她轻轻点点头便离开了,只留下阮姿怔怔站在那里,人生在世,各有命数吗?
命数是既定的,可她重来一回,改了那么多事,难道也是命数?
夜幕深深,海棠院里,荷风给卧寝留了一盏灯便合上门回了自己的住处,三姑娘近来不爱她们守夜,她们也只好顺着三姑娘的意。
屋里,阮姿梳洗过,正坐在床边望着墙上的田园山居图发呆,今晚二姐姐的话有些触动她。
她曾想过,等到报完了仇,她就要远远离开京城,可是现在……
不等她多想,窗户那里就忽然“咔”的一声响动,接着就是一道身影从容地踏了进来。
眼见那人无比娴熟的姿态,阮姿现在心里已经毫无想法,也是接受良好了,只是今天白日里才刚刚见过,他怎么又来了?
“卿卿是不想看见本王?”贺渊几步便走到阮姿跟前,看见她脸上的神情,轻笑一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语气中是不易察觉的放松。
阮姿挽了下耳边垂落的头发,小心避过他幽深直望过来的目光,转身要去给他倒茶,却听见他低沉喑哑的声音轻唤道:“卿卿……”
这个名字他不知叫了多少遍,阮姿从最初的羞赧到后来的熟稔,可今晚他这句却忽的叫她久违的心头一颤。
明明他站得离她几步远,可阮姿偏生觉得这人比起亲近她的时候还要危险,还要……
“唔……”阮姿卷翘的睫毛似乎很是不安地抖动着,像一只飞旋坠落的蝴蝶,“你、你,我、我去给你倒杯茶……”
她局促不安的小模样让他不掩愉悦的低沉轻笑出声,阮姿一下子涨红了脸,手也好似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来。
见她深深埋着头,一副死也不肯抬起来的羞窘模样,贺渊忍不住地笑,胸膛一颤一颤的,叫阮姿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自然也就看不见那笑冲淡了贺渊眼角深沉的凶戾之气。
低沉的笑声持续了一阵,阮姿也百般无措地站在那里,对他今晚这样的突然的举动,阮姿缓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道:“明瑾,你今晚,怎么了?”
贺渊眸中飞快闪过一抹深色,语调仍是一贯的轻挑:“哦?卿卿这是什么意思?”
阮姿抿了抿嘴,她是觉得贺渊今晚有些不对劲,但是要是让她说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又说不上来,明明一应举动都是贺渊惯常做的……她抬眼去看他的面容,眉峰似剑,鼻若悬胆,嘴角似笑非笑地扬着,都是他的脾性,只那眼尾处,不知为何透出几分暗红色,衬得他整个人凶戾之气尽显,比之以往更冷酷了几分。
看得阮姿心里忽的一跳,盯着他幽深的眸子,声音软糯:“我觉得你今晚有些不一样……”
“呵呵呵呵……”贺渊盯着她看了一瞬,嘴角的笑突然咧开,手下猛地一拽将人拢在怀里,只这一次更用了些力气,直把阮姿抱得两臂都疼了却还是不肯放松一下,愉悦的低沉笑声接连不断从他唇边泄出。
“哪里不一样?”
他问的随意,似乎只是逗着她玩。
阮姿咬了咬唇,却是认真地打量着他道:“你今晚心情很不好,是发生了什么吗?”
贺渊挑了下眉:“心情不好?本王的心情很不错。”
或许是因着他往日的偏宠,阮姿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盈盈秋眸认真地对上他的黑眸,慢慢却坚定地说:“不对,你心情好的时候不会这样笑,下午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的……”
她其实分辨得出来,贺渊高兴的时候虽然也是一副戾气满面的模样,可不会这样“杀气腾腾”,尤其是在她面前,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逗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种说不出的真正危险气息,就好像——
好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亟需见血!
听了她的话,贺渊好似得了什么大宝贝一般将人攥得更紧。
阮姿懵懵地被他圈在怀里,听着他显然十分高兴的笑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卿卿,卿卿……”
他低沉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阮姿只能静静听着,半晌,被他紧紧束住的手才试探性的从背后揽住他。
贺渊的眸子亮了一瞬,眼尾的暗红愈加深厚,嘴角却是高高翘起。
这是第一次,他尽情释放心中的凶戾以后,没有呆在杏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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