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翌日,阮姿从睡梦中悠悠醒来,睁着眼睛仰望帐顶金丝绣线织就的凤舞图样,微微抬了下指头,便觉身上一阵酸疼,昨夜的记忆如潮水涌回,丝丝红潮爬上脸颊。
若不是动弹一下便浑身无力,她直想钻进被里,一整日不要出来才好,那样、那样羞人!
“醒了?”慵懒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阮姿猛地侧头去看,因着扭动身子“嘶”的倒抽了一口气,却来不及注意便惊讶道,“你怎么还在?”
往日便是折腾得狠了,她醒来时这人也时常早就起身了,怎么今儿还在?
贺渊换了一身雪灰缎团花暗纹的家常衣裳,半歪在床头,手里拿着书册随便翻着,见她醒了,斜斜撇过来一道视线。
阮姿羞窘地避开他灼人的目光,一错眼忽的瞅见他手上的书,一刹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瞧错了,谁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看的竟真是本春|宫图!
瞥见她震惊的眸子,贺渊似笑非笑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有几个姿势挺好玩的,晚上试试。”
阮姿:!!!
梳洗过后,荷风带着一众小丫鬟呈了早膳上来,阮姿坐得离贺渊远远的,即便他说话也不应,只作没听见。
小姑娘脸皮薄,贺渊调笑了几句,见她险些连饭都用不下,这才稍稍按捺下来。
“你昨日说的那人极有可能与混入京城的南疆人有关系。”
听他忽然说起这事,阮姿也顾不得与他闹别扭,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她自己因着上辈子的事知道丁泓与药疯子往来,又从药疯子身上才与如今南疆人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贺渊放下玉箸,淡声与她解惑:“谢棠舟查案时,曾圈出几处毒药可能来源之地,昨日经过的地方便是其中之一。”
“毒药来源?”这是阮姿不知道的。
贺渊点点头:“京中突然出现这样大批量的毒,从外头运来的可能性不大,最可能的便是制毒的人就在京城里,谢棠舟从那些可疑的卖货郎身上推了几个地点,只叫人看着,尚未动手。”
这么说,丁泓早就已经被盯上了?阮姿忽然觉得有些乱,如果这一世药疯子背后的阴谋没有变,那上一世……上一世丁泓也应当早就被盯住才对,可是……
不对!不对!
阮姿停顿了一下,忽然转过弯来,这一世或许真的因着她改变了许多事,但有些不是她能改变的,诸如贺渊其实根本不是明面上那个纨绔王爷,诸如谢棠舟进京,诸如宫中,诸如曹府四少爷的死,诸如药疯子做出的那些毒药,等等等等,这些无论前世今生,应当都是发生了的,不然药疯子不会说那句话。
她所改变的,其实只有那些与她自己有关的事,在这一整个大事件中,她与阮沁,甚至丁泓、药疯子,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卿卿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似乎有几分震惊的神情,贺渊深看她一眼。
阮姿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没,就是方才听你说毒药许是与南疆有关系,想起来福慧郡主的死也是中毒,这其中会不会……也有关系?”
这个念头倒不是她突然想起来的,只是先前曹四少爷也是死于寿宴上,也是因着中毒,如今福慧也是一样的死法,再加上尚不知有何阴谋的南疆,难免不叫人联想到一起。
贺渊对她想到此处也没什么意外,对于谢棠舟的调查也没瞒她:“小邓子死前几日曾与宫里蒋美人的贴身宫女见过几次面。”
“蒋美人?”后宫里,阮姿只与太后、皇后、端妃几人面熟,其余的宫妃要不是端妃寿辰上见过一面,就是一面也没见过,而这蒋美人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贺渊对这人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提起她是因为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蒋美人的贴身宫女曾经与宁妃在一处当过差!”阮姿惊讶得捂住嘴,先前明瑾与她说过六皇子的生母宁妃曾是先帝宫里的一个宫女,如今福慧郡主的案子居然牵连到宁妃生前认识的人,这……“这件事不会和六皇子有关吧?”
阮姿记得清清楚楚,贺渊曾说过六皇子对储君之位颇有觊觎,只是似乎没有人看好六皇子。
贺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嗤笑道:“有没有关系,要查一查才知道了。”
老六,真让他没想到。
森森宫殿,雕梁画柱,却因多年冷落,沾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乌黑的飞檐向外高高展去,屋脊上一排形态各异的走兽抖擞雀跃在骑禽的仙人身后,历经岁月淘洗,留下斑驳的痕迹。
庭院里空荡荡了无人气,只有风吹过枯折树木发出细碎声响。
一道瘦弱的身影出现在落魄游廊的一角,深红色的宫装在一片惨淡中尤为耀目。
“你终于来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等候了许久的声音急躁地质问起来。
宫装女子沉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疾不徐:“因为时间不多了。”
质问的男声一愣,颇为不解:“什么时间不多了?父皇春秋鼎盛,即便立下太子,也未必长久,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如今贸然动手,岂不是打草惊蛇,父皇现在派了谢棠舟亲查此案,万一……”
宫装女子垂下眉眼,遮住其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依旧平静地道:“六皇子尽管放心,咱们既动了手,便不怕查。”
她这一句却叫六皇子登时便激动起来:“如今那谢棠舟已经查到蒋美人身上,蒋美人身边那个贴身宫女曾经……曾经……”
“曾经与宁妃有旧。”宫装女子替六皇子说了出来,淡淡瞥他一眼,“六皇子不必担心,那不过是巧合,咱们走的并不是蒋美人的路子,不会牵连到您身上。再说,六皇子可知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不待六皇子回答,她便自顾自答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若只一味撇开怀疑反倒会让殿下惹眼,不是都说浔州谢氏一门奇才断案如神,那么谢棠舟查到最后,不正好能替殿下洗清嫌疑吗?”
六皇子站在游廊与宫墙交接处,废殿无人打理的野草蔓藤茂密生长,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身影,从外看去,只能看到一个身着深红宫装的女子低眉顺眼立在墙角。
“你们做此事之前,为什么不与本殿下商量?”久久,六皇子张口,一双浸满阴沉的眸子带着几分凶狠,仿佛要从宫装女子脸上看穿些什么来。
宫装女子却只面上带三分笑,一字一句滴水不漏:“六皇子言重了,娘娘做这些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为了您,此事不事先告诉,一则是临时起意,机不可失,二则也是为了保护您,万一计划未能成功,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说罢,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今日来时,娘娘特地要奴婢规劝一句六皇子,那皇后与端妃沆瀣一气,背后家族稳固,若真立了三皇子为储,将来想要翻盘可就难了,不若先下手为强,将一切握在自己手里,六皇子万不可妇人之仁!”
女子的话叫六皇子一时面色涨红,嘴唇哆嗦两下却终究没能说什么,一双眼眸更加阴沉,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宫装女子丝毫不为所动,说完该说的话便垂下头,敛去一切神情,连同轻蔑和不屑。
谢棠舟并没有在蒋美人身上多费力气,那贴身宫女与小邓子确实有些交情,但与下毒一事却没有多少关联。
“有人故意将你引到蒋美人身上去?”顾采薇拿手里的金丝扇敲了敲杯沿,有些意外,“这人似乎对宫中很熟悉,你有怀疑的人吗?”
“有。”谢棠舟回得干脆,“蒋美人应当就是故意放出来扰乱我视线的,然而奇怪的是除了蒋美人,小邓子身上的线索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不管这个幕后之人是谁,都不简单,在宫中必定根基深厚。”
“那六皇子也是无辜的?”
谢棠舟端正坐在椅上,低头抿了一口茶:“这倒未必,下毒一事与六皇子关系不大,但……”
“但什么?”
“但曹家似乎与六皇子有些关系,曹家四少爷与六皇子时常在宫外会面,颇有交情。”谢棠舟语气平静,但脸上却露出几分想不通的疑惑。
顾采薇扇柄拍手,凝眉道:“你是说曹家卷进私盐案,是为了六皇子?”
这便难怪谢棠舟想不通,曹家冒着杀头抄家的危险牵涉私盐重案,若是因为私下里站了队,是说的通的,但那个皇子若是六皇子,就叫人意外了。
“六皇子性情孤僻,才学也不显,文治武功不说比肩三皇子了,便是二皇子、五皇子、七皇子这几个,也都比他强些吧,再说三皇子背后站着可是国公府和武威将军府,姓曹的是怎么看上六皇子的?”顾采薇真是奇了怪了,“明瑾,这我想不通啊!”
贺渊一直默声听谢棠舟说,此时也皱起了眉,老六按说不该有这样的倚仗,可偏偏从目前查到的东西来看,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谢棠舟放下茶盏,抛出了最合扣的一块拼图:“曹家寿宴之前,正是陛下透露出预备立储的时候,当时朝堂之上众口一词推举三皇子,曹侍郎未曾表态。”
之后不久便是曹家四少爷死在了曹老太太的寿宴上。
若是按照他们现在的猜测,曹家原先是有意支持六皇子的,甚至冒风险借用漕帮贩运私盐收拢银钱,然而在永光帝意图立储并且属意三皇子的情形下曹家萌生退意,然而贼船已上,又哪里是那么好下的。
这样说起来倒也十分合理,只有一点——
“六皇子哪里值得曹家做出这样的牺牲?”顾采薇只差没把六皇子何德何能几个字写在脸上,不是他看不起六皇子,实在是比起旁的皇子来,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对储君之位有一争之力的。
这也正是先前谢棠舟有所犹疑之处。
“除非,”贺渊缓缓扯出一抹残忍的微笑,“老六身边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助力,而这个助力足以诱惑抑或威胁曹家。”
助力?顾采薇与谢棠舟皆是一愣,继而猛然反应过来。
“南疆!”
“不过这一切都是猜测,尚没有证据佐证。”这是谢棠舟犹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查案自然要以证据为根本,只有证据才能最终定案,其余的一切不过是推测,推测做不了定案的依据。
谢棠舟说出棘手之处,贺渊却是眼中划过一丝厉光,神态慵懒吐出一句话:“有个人可查,”
——“张承民。”
留了他这么久,终是派上用场了。
福慧郡主的死好似给后宫添了一层浓重阴霾,又好似打破了后宫表面上虚伪的平静繁华。
福王妃在太后面前哭了好几场,太后心里也不好受,已经免了好多日宫妃们的请安,只允皇后、端妃几个隔两日来坐一坐,旁的时候倒只有赵太妃来陪着。
赵太妃也是先帝时的老人了,与太后前后脚进的宫,素来是个平淡的性子,也不乐于争宠,一辈子没有儿女,后来先帝去了,余下的宫妃也都腾到别宫住,这边只剩下太后,太后一个人寂寞,便留了赵太妃时常说说话。
“我知道姐姐心里难受,福慧这孩子福薄,不幸去了,姐姐却得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岂不是叫福慧在天上也不安生?”赵太妃接过如梦端来的安神汤,亲自捧给太后。
太后看着汤药缓缓叹一口气,哀伤难减:“福慧是个孝顺孩子,虽然身子不好,不能时常进宫来,可也处处挂念我,逢年过节送来的针线活儿可不少,也难为她小小年纪就只能拘在屋子里,做这些消磨时间,你看福宁,整日在外面疯跑,福慧要是有个好身子,应当也能过得更快活些,本来想着这些年都调养着,咱们又不缺好药,总有一日能活蹦乱跳……谁知道这就去了……”
太后越说越难受,眼见着就红了眼眶,如梦连忙呈上丝帕,太后轻轻拭了拭眼角,她孙子孙女,亲的不亲的是一大堆,要说个个都放在心上那是骗人的,但一个长公主出的福宁,是嫡亲的外孙女,又素来嘴甜卖乖讨巧,一个福慧,自幼便缠绵病榻,可心性单纯乖巧,确是太后记在心上的。
再说这一次的事,本来被算计的十公主几乎算得上养在她身边的,代十公主受过的福慧也是她记挂的,如此一加怎能不让太后心伤。
赵太妃见她伤心,好生劝着总算是把药喝了,放下药碗道:“姐姐要是放心不下,不若去寺里给福慧点上一盏长明灯,寻高僧多念些经文,求菩萨保佑福慧郡主来世顺顺遂遂,平安喜乐。”
听她说起此事,太后一愣,点长明灯太后不是没想过,只如今福慧的死因尚未查明,还有冤屈未申,如今最大的事便是查出真相,让福慧瞑目。
“如露,那谢棠舟这几日可查出些什么了?哀家记得前几日说是蒋美人?”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太后立时叫过大宫女来问。
如露上前几步,福身回话:“禀太后,谢大人这两日不曾进宫,奴婢也不知查得如何,不过前些日子蒋美人那里已经查清楚了,与蒋美人没什么关联,只是蒋美人那贴身宫女和小邓子是同乡,找他了几回打听家里的事情。”
太后听了点点头,这谢家儿郎的本事她也听说过,皇帝着意他调查此事,想来他也不敢怠慢,许是有他自己的主意,既然蒋美人那是桩误会,倒也不必再提,这样的事无端牵连进来,不是什么好事。
只太后这厢没多说什么,赵太妃突然插了句嘴道:“听闻蒋美人那个贴身宫女曾与宁妃有些故交,不知是真是假……”见太后转头看她,连忙道,“我也是听宫人私下里说闲话时候知道的,说是宁妃、当年在太华殿当差时就是和蒋美人这个贴身宫女一块儿,两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哎,不过这些也做不得准,毕竟都快二十年了,六皇子如今都长大成人,出宫开府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谢大人手上还有什么线索,早日查出真相才是正经事啊。”
太后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下去,眼中愠怒渐起。
宫中发生这些阮姿都不知道,蒋美人与此事无关这个贺渊倒是随口与她提了一句,只阮姿自那日想开了,顿觉轻松许多,明白现在无论丁泓还是药疯子,都已经不是她能解决的,因此倒也心安理得将事情留给贺渊料理。
只是没想到她不去寻丁泓,丁泓却自己找上了她。
这日天气正好,阮姿被姜乘月拉出门非要逛衣裳铺子,说是秋天到了,她要准备一身骑装好出门打猎。
“青阳山可好玩了,就算你这样从没参加过秋猎的没准也能打中三两只兔子呢!”还不等阮姿说话,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把阮姿也算了进去,“那林子往里去还有鹿和狐狸,对了,前几年还有人猎到一头老虎,可威风了!”
见她说着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阮姿也忍不住陪她一起笑,不过:“你还没有几身骑装吗,非得巴巴地出来新做?”
她可不信姜乘月今儿出来真是为了做什么骑装,一身衣裳长公主府难不成还没有几个绣娘,劳动她一个郡主出来从街边铺子里买?依她看,一定又是耐不住性子想溜出来玩罢了。
被阮姿戳穿实情,姜乘月便索性破罐破摔,一脸无赖地扒在阮姿身上:“哎呀,好婶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的脾气,要不是今儿说出来找你,她也定然不会同意的,我已经在家里呆了三天了!整整三天!”
“你不是前几天在宫里陪十公主吗?”
说起十公主,姜乘月面上的笑淡了几分,叹气道:“是啊,陪小十住了几日,她不想我担心就把我赶回来了,不过我瞧着她虽然还伤心,但也挺过来了,慢慢会好的。只是福慧……”
提到福慧郡主,两人皆是一时无话,不过有姜乘月在,这样的低沉气氛也久不了,不多时又高高兴兴说起别的,阮姿被她逗得合不拢嘴。
两人随着姜乘月的性子在几个铺子里逛了好半日,才收获满满地准备回府,只是才上了马车,先前一直坐在外头的莺歌跟着挤了进来。
“王妃,有人盯着咱们。”莺歌是玉楼春出来的,对被人盯梢这种事是有几分警醒的,再加上今儿来盯梢的人莺歌也有几分认识,“是城西那一块的乞丐,奇怪,他们不应该到这边市坊来的。王妃,要我去问问吗?”
莺歌是紫娘送过来的,虽然之后阮姿自觉用不上了,但莺歌是出来“历练”的,阮姿便也叫她跟在身边,倒是不曾想今儿有了用处。
“你确定是城西那边的乞丐?”听完莺歌的话,阮姿先是阻止了她要下车询问的举动,又跟她确认一遍那些人的身份。
莺歌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师父说做咱们这个活儿的,最重要的就是认清人,别的不敢说,这个可以打包票!”
阮姿面色沉了沉,城西能叫她想到,便只有丁泓,但是丁泓应该不认识她才对,除非……阮姿脸色忽的一变,除非丁泓这一世也对她起了歹心!
不待阮姿开口,听得半懂半不懂的姜承月惊讶道:“什么意思?什么城西城东的,你这小丫头是说咱们被贼人盯梢了,是来劫财还是劫色?你带侍卫了没,现在光天化日的,居然还有这种不要命的玩意儿,天子脚下,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今儿姜承月是先来了安王府,然后与阮姿一起坐安王府的马车出来的,身边只带了个小丫鬟,不过遇上这种事,她却是兴奋多过害怕,天之骄女出身,姜承月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京城里出事,反倒跃跃欲试,盼着贼人上门。
因此,当她看见阮姿命马车朝着隐蔽的暗巷里去,不由笑开了花,兴奋地装模作样掰掰手。
到她表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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