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贺渊说不会再让阮姿看见丁泓,但终究没能践诺。
庚三来回禀说他们盯着丁泓一路离开,最后跟到那户朱门宅子,派人潜进去搜寻却没发现什么异常,极有可能是藏在地下时,阮姿面上一下子褪了血色,锦袖下手指攥紧。
“……那丁泓进了门,不多时便失去踪影,只有小厮还留在屋里,辛六进去查探后确定那宅子底下应当是有古怪。”
闻言,贺渊倦懒的神情微微一肃,思忖了下道:“既如此,便叫人围了宅子,把人抓出来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如此见不得人。”
庚三拱手应声便要退下,忽然听见一声娇吒:“慢着!”
见几人都向她望来,阮姿从椅上起身,略带几分迟疑地开口道:“丁泓他今日来时,身上带了一种奇毒,极有可能就是从宅子里的人那儿得到的,你们抓人的时候,务必小心。”
若她所想不错,朱门宅子定然就是药疯子所在之处,地下,怪不得囚禁她的地方永远一片阴沉潮湿,怪不得药疯子没被人发现,原来是在地下。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虽然她在竭力假装若无其事,但根本遮掩不住眼底的茫然和面上的苍白,紧抿的唇瓣泛出不自然的印痕。
贺渊突然走到她身边,牵了她的手道:“本王忽然起了兴致,卿卿可要随本王一同去看看?”
阮姿一怔,愣愣抬眼去看他,见他眉目依旧凌厉凶悍,偏她从中看出几分温柔,心下一软,低低应了一声:“嗯。”
庚三领着的一队玄锦卫换上了厚重的盔甲,将身体保护的严丝合缝,这才在一声示意下冲进了朱门宅子。
原本庚三心里对王爷叫他们回去更换的盔甲的指示尚有几分不解,当他领头进了暗门,穿过狭窄昏暗的阶梯看到眼前的一幕,却忍不住庆幸起来,那满屋子堆山成海的厉害玩意儿若是叫沾上一点儿,只怕都不能囫囵个儿出了这地牢!
丁泓和药疯子被庚三几人提出地下密室摔在院子里,并上早就被堵了嘴捆住的阿皮一共三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院子里庄严整肃的铁甲卫士。
阿皮哆嗦着身子去瞧丁泓,他家爷不是说这里最安全不过了,怎么会被人堵个正着。
丁泓赤红着眼睛恶狠狠看着站在人群里一身红衣的阮姿,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那个他早先见色起意的小娘子,只是如今看见这样的阵仗,却也明白自己是早就被盯上,今日的事或许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了抓住他的陷阱!
“死老头,你不是有那么多毒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药疯子一头乱发四散,双手不自然地扭曲在身侧,这是他被庚三的人抓住时想要出手下毒时被一把扭断的。
听见丁泓的低吼,药疯子却只惨然一笑,喉咙里发出几声粗重的“嗬嗬”声,他常年在生活在地下,身子骨早就腐朽了大半,如今一见着光都不能适应了,瑟缩着身子躺在地上眯起眼睛去看被众人拥簇起来的贺渊和阮姿。
“回禀王爷,这二人就藏在地下,密室里搜出了大量毒药,大部分都能与卖货郎之前所携对上,可见毒药正是从这里流出去的。”庚三拱了手来报。
贺渊狭长的凤眼看向地上的三人,明明不含一丝冰冷,却叫丁泓无端打起了冷颤,因而挣扎得更加厉害,被一名玄锦卫狠狠踢了几下才老实下来。
看着狼狈不堪的丁泓与药疯子,站在秋日风凉天高的傍晚,阮姿恍然有一瞬失神,前世耀武扬威的丁泓,桀桀怪笑的药疯子,与地上扭动遍布灰尘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那些跨不过去的梦魇,那些食肉嗜血的痛苦记忆,好似正在一点点远去,又好似都缠绕在她身上,发出无声的怒吼。
“说,是谁指使你们做的,你们的上家是谁!”庚三已经利落地开始就地审讯,甚至没有将人带回杏花坞。
一个遭到家族厌弃抛却前程的世子,一个来历不明出手狠辣的制药人,总不会是这场牵连了无数人的惊天隐秘的真正元凶,他们也不过是棋子。
药疯子一辈子嗜毒成魔,从来都是将人折磨的奄奄一息,而没有被人折磨成现在这副血淋淋模样的时候。
血一口又一口地呕出来,被两个人死死架住的身体即便早已支撑不住却还是直挺挺地立着,受着庚三的折磨。
他脚下是早已哭嚷不出来蜷缩成一圈气息微弱的丁泓,早在丁泓受不住刑罚叫出第一声后,便将所有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是曲星稀告诉你们的!一定是她!”药疯子起先还强撑着一言不发,然而庚三的手段很快撬开了他的嘴。
药疯子是南疆巫黎族的弃子,十三年前从南疆来到京城,有个人曾许诺只要他能制出连大昭皇宫御医都查不出的毒,他便可以在这座宅院地下安心研究毒药,凡是他需要的都会有人送来。
十三年来,与他交接的人换了无数个,丁泓是三年前来的,也是呆得最久的一个。
贺渊面带轻笑,仿佛眼前的一幕是繁花盛景而非喋血炼狱,“弃子怎么会活着?”
“弃子?”阮姿低低重复了一句,她听不明白这个词,事实上,方才从药疯子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然而连起来,揭露出的隐秘却叫她难以相信,她从不知道,原来在昏暗潮湿的地下之外,还潜伏着那样多的人,还隐藏着那样多的事。
与这样的震惊相比,她的仇恨刻骨却又渺小,丁泓、药疯子,他们身上背负的每一个秘密,都比她的复仇要来得重要。
他们活着,比死要有用处。
贺渊面对她,语气永远温柔而缱绻,但在这样的场合下,却显得更为悚然:“巫黎族世代供奉圣女,但圣女在族中只有尊贵,从无实权,真正掌管一族的是族长,巫黎族的族长三十年一换,每次至少两名候选者,最后一个选为新族长,剩下的便是弃子。”
“按照巫黎族的规矩,弃子是不允许活着的。”
阮姿震惊的目光落在此时血肉模糊的药疯子身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曾是巫黎族族长的候选者之一。
药疯子是弃子,今天她还见到了不知真假的圣女,想起从前断断续续知道的那些,阮姿一时间思绪纷飞,想不明白这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然而仅仅从药疯子十三年前便来到京城,也隐隐可觉这定然不会是桩小谋划。
“宫中御医都查不出的毒,你可制出来了?”贺渊几步踏上前,站在药疯子面前,语调依然疏懒惬意,仿佛丝毫不是在讯问,唯独一双愈加幽深的黑眸里不自觉泄出几分他此时狠厉的心境。
药疯子脑袋耷拉,早已没了力气,这会儿听见贺渊的问话,暗声半晌,才忽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笑,继而又酝酿了半天力气却依旧气若游丝一般:“制出来了,这世上只有我能解……哈、哈……”
无力的笑声止在嗓子里,叫听的人说不出的难受。
阮姿站在几步远处,只瞥见了药疯子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的得意笑容,不由攥紧了手指,这神情她在前生见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药疯子知道自己得意的药害了人时才会露出的志得意满之色。
药疯子有自信,这个人不敢杀他,只要他不说出指使他的人是谁,这个人就一定会留着他的性命,只为了那不知名的毒。
然而,他的自信只持续了一瞬便戛然而止于贺渊扣住他脖颈的有力手指,因骇然瞪大的眼睛第一次让药疯子的面目在污糟的发须间清晰。
贺渊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再不收敛,任由阴骛戾气爬满眉梢眼角,春风一样柔和的语调也像春风一样无情:“你以为你不说,本王便怕了吗,你背后那个人,自以为满腹算计,汲汲营营二十多年,实则不过一介懦弱之人,只会躲在暗地里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伎俩,养得你们这些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也都自以为是开国良将,实在天真,实在可笑。”
一字一句落在药疯子耳中,从他目眦欲裂的神情不难看出这些话对他便如惊天巨雷一般,然而不等他再过多思量,一声清脆的“咔嚓”结束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络,枯瘦的皮囊逶迤倒地,愕然瞪大的眼眸依旧死死瞪向天空,临死前的疑问再无人解答。
陡然受惊的丁泓一句呼喊还没来得及出,同样被贺渊干净利落地一脚碾断脖子。
阮姿愣愣地看着庚三凑上去捧了一条洁白的帕子,贺渊接过仔细擦拭了掐断药疯子脖子的右手,一尘不染的巾帕被随意丢弃,飘飘扬扬落在丁泓的脸侧,一旁便是丁泓同样死不瞑目的尸首。
“线索……”她呐呐出声,却被贺渊一根压在她唇上的微凉手指堵回了肚子里。
贺渊揽着她淡漠转身:“无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们不过证实了些东西而已。”
阮姿忍不住回首去看,庚三那些人已经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陆陆续续从地下密室搬出东西。
丁泓与药疯子的尸体就那样仰天放着,周围只有一个跌坐在地上的阿皮,一动不动,仿佛吓丢了魂。
那是她的梦魇,也是以为跨不过去的阴霾,可在这一刻,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散开了。
她若有所失地转过头来,贺渊站在车前,眉目一如当初不驯,眼底是深深阴骛凝结,眉宇间赫然狠厉,却在伸手牵她上车时勾唇一笑冲淡了浓烈:“吓着了?”
“没有。”阮姿朝他绽开一抹笑,眉目弯弯。
罗窗绮帐,红烛微微。
情至浓时,阮姿眼角携红带泪,莹白玉臂松松挽在贺渊的脖子上,不时滑落。
娇泣声中,忽听她断断续续的低吟:“不问我为什么想要他们死?”
从忽然遇见丁泓那一日起,她身上防身的毒便换了,换成了另一种哪怕药疯子这时候都不曾制出来的蚀骨散。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继而便加了几分力道,战栗向四肢百骸蔓延,阮姿再说不出话,也记不起方才的事。
久久,雨散云收,失了力气的娇人美目微阖,丹唇肿胀,软绵绵被人拥着,鸦羽般的墨发铺洒在大红的鸳鸯枕上,玉骨冰肌泛起淡淡水光。
贺渊爱怜地垂眸轻吻上她眼角的小小红痣,合眼入睡的娇人不曾听见他的低语。
“不需要原因,只要你想,就足够。”
深深夜幕下,一盏孤灯从远处飘来,近了,才看清是个俊秀的姑娘,手腕上一串深红的珠子。
等候了许久的小内侍连忙嘴甜喊道:“姐姐总算是来了,主子等了好一会儿了。”一边说,一边领着姑娘往院子里走。
姑娘面上神色如常,但若是仔细打量,却能瞧出其中带了几分不耐。
六皇子在院中坐立不安,一眼看见小内侍领着人来,立时奔上前来,双手用力抓了姑娘的小臂,晃得昏黄宫灯前后跌宕,姑娘一下子蹙紧了眉,薄唇不悦地下压。
“他查到了!他查到了!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看见六皇子六神无主的样子,姑娘不着痕迹地退了退身子,只衣袖还被他攥着,脱不开身,只好张口略带安抚地道:“六皇子别急,您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姑娘淡定的声音感染了他,六皇子略微定了定神,这才一脸惨白说起今日永光帝宣他入宫之事:“……谢棠舟查出曹家与陵州私盐的事情了,还、还有我与曹家有私也被他泄露给父皇,父皇如今已经怀疑上我了,这可怎么办,你们快想想办法啊!万一叫谢棠舟把一切都查出来了,咱们谁也逃不了!”
说到后面,六皇子已然凶相毕露,然而强撑出的凶狠根本遮掩不在他面上的惧怕。
姑娘听了他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微垂的眸中闪过几分嫌恶,嘴角却轻轻翘了下:“六皇子,请您镇定,今日陛下可曾名言您参与了陵州贩运私盐一事?”
“没有,但是……”
姑娘并不让他说完:“既然还没有,那就是给了六皇子您机会。”
六皇子一愣:“机会?”
“正是。”姑娘抬起头嫣然一笑,嘴角泛起一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蛊惑十足,“六皇子您何不想想,这些年筹谋,到了现在可还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了。”
“不,还缺,缺一个最好的时机。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焉知此时不是咱们大好的时机?”
“此时是大好的时机……”六皇子犹豫了。
“六皇子,您可知道,今日陛下来了宁寿宫——是来与太后商议立储的。”
压倒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出现,结果也不必言说。
姑娘盈盈一拜,垂首时嘴角轻扬。
昏黄的宫灯晃晃悠悠出了院子,与姑娘一同离开的还有梁上一道削瘦的身影。
翌日,秋光盛好。
若说杏花坞的春,是四时景之甚,那秋,也别有一番滋味。
只可惜,景儿还没赏一会儿,事便找上门来。
阮姿许久未见过贺渊身边这个叫花昼锦的女侍卫了,从前还多次得她看护,却不妨今日正是她来禀报。
花昼锦入了门来先是向贺渊拱手,接着便对阮姿行了个大礼:“属下花昼锦见过王妃娘娘!”
阮姿被唬了一跳,连忙去扶,面上柔媚浅笑,带的花昼锦冷若冰霜的神色也温和了几分。
她还记得花昼锦似乎与顾采薇有些纠缠,其中内情倒是不知,只不过她如今都做了安王妃,花昼锦与顾采薇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曹操,曹操到。
这边花昼锦才将将起身,见到门外踏进来的身影,面上温和之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重新凝了千年的风霜冰雪。
见状,顾采薇笑容一瞬有些黯淡,却很快又重新挂在脸上,凑到花昼锦跟前,嬉笑道:“锦儿一路可曾安好?”
花昼锦冷面以对:“好不好顾大人不是派了人一路跟随吗,何必我再多言?”
只是这样的态度顾采薇早已习惯,事实上,自从那次难得的意外,花昼锦已经很久没给过他好脸色了,若是哪天她见了他却笑眯眯的,那顾采薇才要怀疑自己的亲亲锦儿被掉包了。
跟在顾采薇身后进来的谢棠舟、颜清随沉默着朝贺渊见了礼,各自寻位置坐下。
花昼锦曾派了人去过一次南疆,其后却因着贺渊的命令,自己又亲走了一趟,今日便是来回禀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好的信呈给贺渊:“王爷吩咐之事,属下暗访了南疆各地,得到的情报尽在此。”
薄薄一张纸,贺渊看过,神情纹丝未动,递给了一旁的谢棠舟。
一眼扫过,谢棠舟皱起眉,待顾采薇与颜清随也都看了,满堂寂静。
“说说看。”贺渊淡声道。
谢棠舟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目光泄出三分了然:“既有了这些,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再加上前些日子臣查到的证据,陵州私盐一案,已经可以结案。”
“后续,但请王爷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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